這天晚上,沈毅一夜都沒有閤眼。
給皇帝的密信,被他數次丟進火盆裡,然後重新措辭撰寫,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這封信才送了出去。
送出去這封信之後,沈毅才吃了早飯,正準備補覺的時候,邸報司駱勇,匆匆進了巡撫衙門。
沈老爺整個人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揉着自己的太陽穴,開口道:“你怎麼來了…”
駱勇站在沈毅面前,滿臉錯愕,隨即微微皺眉:“不是司正讓屬下過來的麼?”
這個時候,駱勇心裡已經有些懷疑,是不是邸報司內部出了什麼問題,竟然有人敢假傳司正的命令了。
沈毅忽然睜開眼睛,然後想了起來,有些不太好意思的笑了笑:“是,想起來了,我讓人請你過來的。”
他指了指書房裡的椅子。
“坐着說。”
駱勇小心翼翼落座,然後問道:“司正有什麼吩咐?”
“沒有什麼大事,只是想跟你聊聊濟南府的事。”
沈毅問道:“咱們邸報司在濟南府,有多少人手?”
駱勇認真想了想,回答道:“差不多有二十餘人。”
“其中多半是林司務當年在北邊的時候埋下的線頭,林司務協助司正取徐州之後,北齊的清淨司警惕了不少,再加上現在濟南府也是風聲鶴唳,很難再埋人進去了。”
駱勇低頭道:“而且這個時候,不管派什麼人進濟南府,通過什麼方式進濟南府。都會引起北齊清淨司的注意,所以屬下接手北邊清淨司以來,沒有刻意再往濟南城裡送人。”
沈老爺啞然一笑:“沒有質疑你的意思,就是問一問情況。”
“二十多個人…”
沈毅輕輕敲了敲桌子。
“情況我知道了。”
他緩緩閉上眼睛。
整個山東的地圖,以及兵力佈置,在沈老爺腦海中一一閃現。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輕聲道:“以後一段時間,我都在兗州府,三路戰線的戰報,要以最快的速度送過來。”
“再有。”
沈毅睜開眼睛,緩緩說道:“派人通知薛威,登州收復之後,留一部分人駐守登州,剩下的人,可以往濟南府慢慢靠攏了。”
駱勇立刻站了起來,低頭道:“司正的吩咐,屬下記下了!”
“對了司正。”
駱勇微微低頭:“屬下正有一件消息,要報告司正。”
沈毅給他倒了杯茶。
“你說就是。”
駱勇低着頭,輕聲道:“濟南城裡,似乎又到了一個北齊的欽差,而且身份很高。”
“一連幾天時間,不管是圖遠還是周元朗,都在這位欽差面前伺候着,圖遠爲了討好這個欽差,正在不遺餘力的蒐羅濟南城裡的漂亮姑娘。”
沈毅摸了摸下巴,問道:“知道是誰麼?”
“還不能確定,但是應該是北齊的皇室。”
駱勇微微低頭道:“屬下根據其他一些零散的消息猜測,有兩個可能,其一是睿親王趙良虎,其二是齊帝的長兄趙統。”
沈毅面色平靜。
“那應該就是前者了。”
他輕聲道:“根據我對趙楷的瞭解,這種時候,他不可能把自己的大哥派出來。”
“哪怕是趙統上一次站對了隊,也不可能。”
駱勇聞言,有些詫異。
老實說,他不是很能理解,爲什麼自家司正,會說自己對昭武帝有了解。
畢竟兩個人,從來沒有見過面。
駱勇不知道的是,一年多以來,內衛從沒有斷過給沈毅送信。
而內衛這麼多年經營的根基,大多在燕都。
說句誇張一些的話,趙楷每天穿什麼顏色的底…
咳。
趙楷每天都衣食住行,沈毅這裡可能都會有所體現。
二人密談了很久,直到沈老爺困得支撐不住了的時候,駱勇才起身告辭。
沈毅閉着眼睛,吩咐道:“去找薛威的時候告訴他,他領兵回來的時候,讓他先來兗州見一見我。”
駱勇低頭應是。
“屬下遵命…”
……………………
建康。
一封六百里加急的書信,在兩天時間裡,被人從兗州送到了建康城,並且成功送到了皇帝陛下的桌案上。
而且是直達。 連高明,都沒有提前看過信裡的內容。
皇帝陛下拆開這封信之後,先是掃了一遍,然後微微皺眉。
過了許久,他才舒緩了一下眉頭,無奈搖頭:“膽大包天。”
“高明。”
高太監立刻低頭:“奴婢在。”
“去把趙相公喊來,朕有事情跟他商議。”
高太監連忙低頭,親自去了一趟中書,在中書沒有找到趙昌平,便又去了一趟戶部,這才把這位趙相公,請到了甘露殿裡。
甘露殿中,皇帝把沈毅的密信交給趙昌平看了一遍,然後靜靜的看着趙昌平的表情,笑着說道:“不管是均田還是免賦,都是戶部的事情,戶部如今還是趙相在兼着,對於沈毅的意見,趙相怎麼看?”
“斷不可行!”
他面色嚴肅至極,甚至有些生氣。
“陛下,淮河以北被齊人強佔了三世,所有的土地,都是北齊朝廷劃分的,如今我王師恢復故土,鈞田並沒有什麼問題。”
“七十年來,朝廷第一回收復故土,陛下加恩山東,免賦三年,也是陛下天恩下降,同樣沒有問題。”
“但是,張貼皇榜布恩,是決計不成的。”
趙昌平低頭道。
“陛下是天子,應當天下一心,九州一體纔對。”
“絕不能厚此薄彼。”
皇帝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趙相的意思是,這些事情沈七可以去做,卻不能掛朕的名義去做。”
趙昌平低頭道:“陛下,不患寡而患不均。”
皇帝想了想,隨即低頭笑了笑:“趙相的話,朕明白了。”
他看向趙昌平,開口道:“趙相就先回去罷,也不必回急着戶部去,可以先在中書待着,朕稍晚一些,可能還有事情請教趙相。”
趙昌平起身,低頭行禮,轉身離開。
皇帝看着趙昌平離開的背影,用手捋着下頜的鬍鬚,輕聲道:“這沈毅,多半也能想得到,這件事朕不宜出面。”
“但是如果是他出面,朝廷裡那些文官,又饒他不得。”
“於是乎,只好讓朕,來替他處理這件事。”
皇帝說到這裡,自嘲一笑:“這廝,既膽大又膽小。”
“高明。”
高太監低頭:“陛下吩咐。”
“給沈七寫回信,跟他說,讓他放手去做。”
“朝廷這裡的風浪,朕會替他抹平。”
高太監低頭應是,轉身正準備離開,忽然又被皇帝叫住。
皇帝凝眉想了想。
“高明,你說沈七是不是早想到會是這麼個結果,所以給朕寫信,讓朕再把事情踢回到他手裡。”
高太監想了想,老老實實的回答道:“奴婢以爲,是因爲沈大人自己,已經沒有辦法做成這件事了。”
“因此,纔想讓陛下出手…”
皇帝伸了個懶腰,打折呵欠說道:“罷了罷了,想這些沒有用處。”
“反正,他即便是動了心思也是替朕辦差。”
“給他回信罷。”
“另外…”
皇帝眯了眯眼睛,輕聲道:“多注意注意建康這裡,要是之後有人真的在這件事情上做文章。”
“好好處理處理。”
高太監低頭。
“奴婢明白。”
……
兩日之後,皇帝的回信到了沈毅手裡。
在那之後,又過了半個月時間,時間來到了洪德十五年的九月,兗州的秋收正式開始。
也是在這個時候,在歷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一筆的《山東均田令》,由山東巡撫衙門正式公佈張貼。
而且傳播速度很快,三天時間,貼滿了山東除濟南東昌府兩府之外的,幾乎所有地方。都張貼了這份均田免賦令。
數日時間之內,龐大的輿論席捲整個山東,包括了濟南府城裡。
此時,山東秋意正濃,莊稼到了收穫的季節。
而沈毅今年年初的佈置,也終於到了收穫的季節。
一場人心與人性碰撞在一起的濟南之戰,也隨之正式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