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爺說,廣州那頭的事情很急,他不得不馬上過廣州去。什麼事,您等他回來了再辦,千萬不要着急。”立夏眉宇間盡是掩不去的埋怨,“又是新婚第二天就下廣州……”
七娘子不禁莞爾。
這個大忙人,還真是來去匆匆,這一次又是新婚第二天就離家外出。
不知怎麼,她倒是放鬆了一些——至少這一次,圓房的壓力要到三四個月之後再來考慮了。
她於是梳洗了去給太夫人問安。
五少夫人是早到了的,四少夫人到得也不晚,七娘子和她踩了個前後腳,幾乎是趕着四少夫人的人影進了樂山居。大少夫人就來得慢了些,一進門就道歉,“今兒個倒是來晚了,唉,大郎又鬧了肚子,耽誤了好些功夫。”
她話裡這遮不住的山西味道,似乎讓她很不得倪太夫人的喜歡,太夫人皺了皺眉,輕描淡寫地應,“張氏一會還是請個大夫來——這大郎的身子骨本來就不大好,你這個做母親的,也要照顧得再盡心一些。”
大少夫人頓時低眉順眼地應,“是,祖母教訓得是。”
七娘子站在人羣末尾,冷眼旁觀,只覺得倪太夫人果然不愧是京城貴婦,雖說眉眼帶笑,話裡也挑不出毛病,但只是兩種語氣,親疏就已經截然不同。
沒多久,男丁們並幾個沒出嫁的庶女也到了,屋內一下就熱鬧了起來,太夫人似乎有些嫌吵了,略微一皺眉,衆人就都會意。大少夫人第一個起身告辭去給許夫人問安,七娘子也就趁便溜出了樂山居。
人多也有好處,人人上來給太夫人請個安,這就是半個時辰過去了,太夫人哪有心思留難她?
七娘子一路走一路思忖,進了清平苑,卻是撲了個空:許夫人昨晚又沒有睡好,現在正在熟睡,老媽媽親自擋駕,幾個少夫人仍都沒能進去探視婆母。
大少夫人是早回了她的至善堂去,七娘子還和大少爺打了個正臉,兩廂友善一笑行過了禮,也就各自分手。
人口多,連請安都要多走幾趟——這還是平國公昨晚就在宮裡留宿,一早沒有回府,否則還要多走一趟夢華軒。七娘子只覺得這一趟路走下來,自己倒是胃口大開,難得地在早餐外加了一頓點心,才緩過勁來,吩咐立夏,“把東翼那邊的幾個執事婆子收攏進來,讓她們逐個進來見我。”
她是明德堂的正主兒,要收攏明德堂內人事,實在順理成章,立夏二話不說出門吩咐,不到一炷香時間,明德堂內有限的幾個下人,便聚集到了西首間。
西首間做的是起居裝飾,擺的是大太太物色的一套百寶嵌鐵力木傢俱,做工精美處,甚至還勝於大太太在蘇州時的住處裝飾。就連七娘子都不禁欣賞地望了牀頭翠玉螺鈿的人物紋飾幾眼,纔開始了她一生人中第一次面試。
從前工作時,只有人挑她,沒有她挑人,到楊家之後,她雖然也有一定程度的人事任免權,但到底還是要顧慮到大太太的意思。如今明德堂這一畝三分地,卻實實在在是七娘子做主:許鳳佳也說得很清楚,他常年在外,明德堂裡的事,最終肯定還是要七娘子來管。
七娘子心中也有了些模糊的念頭,她帶來的陪嫁雖不少,但要填滿明德堂的編制,還是不夠了些。再說,她也沒有打算只用自己的陪嫁人馬。
明德堂裡本來編制的所有僕役如今還全都被鎖在許夫人陪嫁的莊子裡,如今管着裡外打掃的是許夫人院子裡借來的兩個中年僕婦,都是老實而有分寸,對答清朗之輩,雖然並不識字,但管束手底下的四五個雜役婆子並五六個小丫鬟卻是很得力。這些下等職位,其實也並不需要怎麼用心,能夠老實做活,不是輕浮跳脫之輩也就夠了。
七娘子派人問了老媽媽,順勢也就把這兩個媽媽留下來繼續管事,明德堂東翼的事,她就直接交給了胡媽媽與褚媽媽。先行不過是將東翼打掃乾淨,原有的被褥等物,該洗曬的洗曬,該換的換……等等瑣事,不一而足。
玉雨軒原有的兩個管事媽媽也都跟着七娘子陪嫁過來,多年來相處,沒有誰比她們更清楚七娘子的脾氣,杭媽媽、小王媽媽順理成章地接過了管事的職務,只是她身爲世子夫人,院子裡灑掃庭除、迎來送往的管事婆子,名額就有八個,許夫人麾下的管事婆子更是以數十計,這兩個媽媽,是做不完所有活計的。
七娘子也早有準備,她索性請老媽媽與五少夫人進明德堂來,自己捧了花名冊,請老媽媽挑了四個素日裡老實謹慎四邊不靠的僕婦,現場問過五少夫人,直接將這四個媽媽,調進了明德堂裡。
五少夫人一臉的安靜和順,對老媽媽的眼光也很認同。“都是我素日裡用着最順手的人,還是娘手裡使出來的人眼力足。”
她說起話來,聲音脆脆細細的,倒像是小戲子吊嗓子的腔調,和着一口京腔,怪也不怪,不怪又有些怪,叫人聽着,心裡什麼味兒都有。
老媽媽看了七娘子一眼,就只是笑。
要比打機鋒,七娘子自信不會輸給任何人。
“五嫂不要見怪。”她微微一笑,端起嬰戲五彩的小蓋盅啜了一口清茶。
本待要提到自己當家之後,少不得也要和管事媽媽們打交道,先將這四個得力干將收攏到麾下,也是理所應當的事。可七娘子一下又想到了許鳳佳的囑咐。
她不由秀眉微蹙。
本來是打算一過門就以管家爲由,敲山震虎,試探一下五少夫人的反應。
可許鳳佳再三鄭重叮囑,叫她不要貿貿然就把水攪渾,或許也有他自己的理由。
她就隨意地往下接了一句,“明德堂裡能用的人太少,事情又多。我年紀小,總不成還領一羣糊塗兵打仗,叫人見笑吧?”
她這話風趣,老媽媽頓時就笑得一臉都是褶子,“少夫人就是風趣。您這話說得,明德堂裡的管事媽媽,當然要選了又選,日後接人待物,纔不至於給許家丟臉麼!”
她是許夫人身邊最信重的媽媽,儼然是內府曾經的大總管,雖然如今許夫人多病已久,老媽媽已經沒有了以前的風光,但虎老威風在,這幾句倚老賣老的話,說起來還是相當自然的。
五少夫人眼神一閃,低眸莞爾,“不過開一句玩笑,六弟妹就當真了,老媽媽也別急,我回頭就叫她們上明德堂來。”
說得好像是七娘子和老媽媽心胸小,當不得一句說笑似的。
五少夫人的確是個典型的京中貴婦,看着和順,但句句藏機,一句話說出來,就能叫人皺眉品上半天意思。
七娘子付諸一笑。
五少夫人心底會不開心,也是難免的事,自己叫了兩邊人馬過來對峙,這邊挑人那邊要人,擺明了是不給五少夫人一點反應的時間,一點推脫的藉口。給不給就是一句話的事,也省卻了五少夫人和太夫人商量的那點功夫。
也難怪她處處搶白,大有噎死七娘子的意圖。
“噯,我也就是開一句玩笑,五嫂可別當真。”她驀地掩口一笑,“還當五嫂是個好開玩笑的性子,就順着說了一句,不想五嫂倒是當真了——這誤會,倒誤會得有意思!”
她就和五少夫人相視一笑,兩個人都露出了淺淺的笑意。像是這誤會,當真誤會得極有意思一般。
五少夫人就起身告辭,“家裡事情多,樂山居那裡還有不少回事的媽媽們等着……”
七娘子忙起身親自送她到門口,“耽誤五嫂了,只是老媽媽說得也不錯,明德堂的事,不是楊棋一個人的事,畢竟關係到國公府的體面。不得不冒昧叨擾……”
五少夫人眼睛裡的火花,就又是一閃。
不就是一個世子位麼,活像是全許家就只有六房頂事似的……
她笑得更和氣了。“哪裡,六弟妹說得有理,前頭那位在世的時候,明德堂裡的事,我們是不管的——倒是我疏忽,忘了六弟妹進門,是肯定要有新動靜的,沒能爲明德堂預備幾個管事媽媽。回頭再給你賠罪了。”
又一掃屋內輝煌燦爛的百寶嵌陳設,眼神微微一沉。“那就先告辭。”
七娘子也懶得和五少夫人鬥嘴,笑着將她送出了大門檻,才帶着老媽媽回屋說話。
“這四個管事媽媽,背後倒是都乾淨?”她問老媽媽。
沒有當着外人,老媽媽也就把臉上的和氣收了起來,換了一臉的肅然。
“倒都是乾淨的,府裡下人來路雜得很,有歷年來宮裡賞的官奴、採買的私奴、佃戶裡提拔上來服侍的佃戶女、家下人口自行繁衍的家生子兒。這幾個管事媽媽都是宮中賞的官奴,因在原主家多半已經婚配,子女又被髮賣往別處去,如今孤家寡人的在府裡,一向也沒有多少靠山,都是靠真本事被提拔上來做些髒活累活,掙個生活罷了。”
七娘子略微皺眉。
雖然已經習慣了這社會的種種醜惡,但在聽到人口被當成牲畜一樣發賣,致使親人分別的事,她還是有些不忍。
不過,老媽媽的眼光,的確也很老道。
在明德堂裡服侍,是體面活,這些人在府裡可說是孤家寡人,只能憑藉能力上位,在明德堂裡做事,自然是受寵若驚,服侍起來只有更用心。孤家寡人,就算和誰交好,也不過是面子情,到誰手下就吃誰的飯……
僅僅是挑了這四個媽媽出來,就等於是將五少夫人在府裡的大致情況瞭解了一半——畢竟是在五少夫人手底下做事,對一些內幕不可能沒有風聞。七娘子有大把時間籠絡過人心,再一點點套問出五房乃至樂山居的瑣事。
人選得好,要得更巧……五少夫人會不爽快,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她誇獎老媽媽,“到底還是您經過的事情多,以後明德堂的事,還要您多指教。遠的不說,近的,等四郎五郎回了府,身邊服侍的人,還要您來挑呢。”
老媽媽一臉的恭謹。“少夫人實在是太客氣了,老身的這點才幹,還不都是夫人調教出來的。”
兩人又客氣了一番,七娘子要親自送老媽媽出門,老媽媽卻是嚇得一疊聲的不敢當,“少夫人請坐,少夫人請坐。”
就碎步倒退着出了西首間,由立夏送出了明德堂。
七娘子也就順勢坐到了窗邊小炕上,目送着老媽媽的背影遠去。
老媽媽是見過她小時候落魄的樣子的。
當時她不過一個小小的庶女,雖然是主子,卻沒有多少體面。見了老媽媽,要怯生生地稱呼一句“媽媽”。
老媽媽雖然和氣,但也不過是笑着作勢福一福身,就算是見過禮了。
如今呢,連自己起身要送一送她,都不敢當……
還有五少夫人。
自己說一聲相請,就得拋下手頭的事到明德堂來說話……如若不是自己的身份,她犯得着這樣給面子?
怪道許鳳佳當年那樣有信心,以爲自己會答應這門親事。國公府的世子妻,這份權勢地位,豈是當年一個小小的庶女可以想見的?
分明還在深宅大院裡,只是換了個身份,原來,生活就多了這許多不同的滋味。
七娘子怔了半日,才慢慢地長出了一口氣。
第二日一大早,她給太夫人、許夫人請過安,就帶了立夏並上元兩個心腹丫鬟,由杭媽媽、小王媽媽跟車,裝了一車回門禮,由大少爺並七少爺親自護送,回了楊家行回門禮。
雖然許鳳佳缺席,但楊家還是擺了宴席款待親友,大太太也拉了七娘子在屋內說話。她的心情居然還不錯,打量了七娘子幾眼,就驀地一笑。
“怎麼沒和鳳佳圓房?”
雖然早料到她會有此一問,但七娘子仍然不禁有些許疲倦:早曉得當晚也就把禮行了,免得見人都要解釋。
“當晚表哥喝醉了,一覺就睡到天光。第二日太陽沒有下山就進了宮裡……接着就下廣州去了。”
大太太止不住的好笑,就是敏大奶奶,都不禁跟着發噱。“實在是妹夫太忙了些,這新婚第二天就下廣州——他是和廣州有緣啊?”
就連大太太,都被逗得哈哈大笑。
她似乎被許鳳佳南下廣州的事所取悅,竟是到了吃完飯,纔想起來問七娘子,“國公府裡……有沒有什麼不對?”
七娘子輕描淡寫地搖了搖頭。“初來乍到,也看不出什麼。”
大太太就不禁嘆了一口氣——她自然是心急的。
“罷了罷了,”也就嘆息,“要是那麼好查,你三姨早就查出個子午寅卯來了,哪裡還輪得到你顯身手。”
話雖如此,卻依然有了三分的意興闌珊。
七娘子動了動嘴脣,又閉上口不說話。
大太太的涼薄,她難道還不習慣?
總算大太太還記得四郎、五郎還在秦大舅府上,喝過一鍾茶,也就想起來問,“怎麼樣,在許家站得住站不住?缺什麼,你就只管向娘開口!”
七娘子等的就是這一句話。
“別的倒都沒有什麼。”她垂下眼簾,略顯躊躇。“只是想向娘借一個人來用。”
就添添減減地將明德堂裡少人使喚,她要了四個婆子進編制的事說了出來。
“這四人雖然能力是有的,但多年沒上臺面,行爲舉止,多有可鄙之處,想請娘把樑媽媽借我幾個月,好生調教一番明德堂裡裡外外的人手。”
大太太毫不猶豫,一口答應了下來。“這有何難?今兒就把樑媽媽捎着帶回去吧!”
七娘子於是展顏一笑。“那就多謝娘了。”
作者有話要說:今晚的晚餐乏善可陳,因爲我下午吃了個月餅,天啊,飽得不行了,就着豆腐乳吃了一口稀飯就算是吃過晚飯了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