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傑自認已經見過方彤彤的很多面。
他見過她喜出望外興高采烈的樣子，見過她柳眉倒豎脣槍舌劍的樣子，見過她悲傷絕望心如死灰的樣子，見過她開朗明快燦若朝霞的樣子。
他以爲自己已經瞭解了足夠多。
可他真的從沒見過，瞬息之間就變得好似帶了一張無形面具的方彤彤。
她的臉上還帶着微笑，可浦傑敢用腦袋發誓，她的心裡根本沒笑，眼裡也沒有任何笑意。她就像是變成了高級酒店門口站着的迎賓小姐，笑容可愛親切無法挑剔，卻沒有哪怕一絲一毫髮自心底。
看方彤彤掛掉電話，浦傑遲疑着問：“你那個表舅？”
她嗯了一聲，依然努力保持着微笑，點頭說：“還能有哪個表舅，我媽要是多幾個這樣的表弟，恐怕要早死十年。”
“他說的……看來不是我爸。”他努力想要開個玩笑，可這會兒腦子裡一團亂麻什麼都想不出來。
但她很配合地笑了，搖了一下頭，很輕地說：“不，是我爸。我最近十多年就見過不到十次的那個親爹。說出來你可能都不敢信，我……我都快高中畢業了，才知道原來我爸每次回來說是看我，其實是找我媽借錢，而且，一分也沒還過。他們都離婚十多年了，你說我媽是不是傻啊？”
好吧，看來儘管很缺乏父母關愛和家庭溫暖，但對這個父親的到來，方彤彤渾身上下的細胞裡就沒有一個透露着高興的氣息。
“先吃飯吧，你這是做的什麼啊？滿滿一大碗。”他拿起百潔布先墊着把鍋裡的東西掏了出來，結果之前沒怎麼幹過，手當即就被鍋邊燙了一下，嘶的一聲縮了回來。
方彤彤驚呼一句趕緊拿過他手指吹了兩下放在她小小的耳垂上，心疼地說：“燙着了？你急什麼啊，讓我來不就好。笨手笨腳的。”
他順勢捏了捏她柔軟的小耳珠，柔聲說：“笨手笨腳，多練練不就好了。”
“纔不用你練這個。”她哼了一聲，表情似乎緩和了不少，小手一伸，很熟練的把碗掏了出來，“我最近電視裡學的南方菜，雞蛋餃子。可香了，爸媽連吃了兩天活活吃頂了。你也嚐嚐。”
浦傑盯着碗裡打量了一下，黃澄澄的雞蛋皮似乎包裹了什麼東西，做成個七八釐米小卷餅的摸樣，鼓鼓囊囊的。
“怎麼做的啊？費勁嗎？”
“還行吧。”談到廚藝，方彤彤果然看着開心了不少，打開電飯煲盛好飯坐下，就喜滋滋說了起來，“盤好肉餡，就按大蔥餃子餡調，你口味重，我多放了點醬油，然後打一盆雞蛋，備好板油，用圓底小鐵鍋，中火烘熱，把雞蛋打到不牽絲，切一塊板油在鍋裡熬一下，舀一勺雞蛋澆下去，就是皮，跟着趁熱進餡，筷子夾住帶肉餡那邊一卷，再一卷，收口夾出來，就是一個。”
聽着就腦袋大，浦傑想了想，好奇地說：“就那麼過一下熱油，肉餡能熟嗎？”
“不能直接吃。吃之前上蒸鍋開水蒸三十分鐘才行。”她夾起一個放到他碗裡，“喏，嚐嚐，可下飯啦。”
他將信將疑地咬了一口，沒想到，真是香得酥舌頭，混着飽滿的飯粒一起嚼，食指大動都嫌不夠，絕對是食指原地霹靂舞的等級。
他吭哧吭哧一口氣吃了一大碗飯，看她笑吟吟給自己添下一碗的樣子，終究還是憋不住問：“彤彤，方叔叔回來，就只是通知一下你？”
方彤彤的笑容僵了一下，沒有作聲。
浦傑馬上柔聲說道：“彤彤，我愛你，在我心裡你已經是我最重要的家人，我想知道你真實的感受，如果可能，我也想幫你找到一個解決的辦法。我希望你在我身邊的每一份每一秒，都能開開心心的。”
她的脣角微微抽動了幾下，臉上好似又罩上了那層無形面具，但很快，她用力甩了甩頭，好似從臉上甩掉了什麼一樣，袒露出迷茫、脆弱又令人心疼的神情，“阿杰，他想見我，可……我不想見他。”
“爲什麼？你恨他？”他皺起眉，認真地說，“如果你以後都不想再見到他，那……我可以試試幫你解決。”
“那是我親爸爸誒。”她低頭吃了口飯，“他帶我去公園玩時候拍的照片，我搬過來都沒捨得扔。恨他……肯定是有點，畢竟他拋棄了我和媽媽啊。可要說以後都不想見到他……”
她突兀的沉默下來，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阿杰，我未來的寶寶已經沒有外婆了，難道……也要沒有外公嗎？”
浦傑還是頭一次在方彤彤身上感覺到優柔寡斷這個詞，他皺了皺眉，輕聲說：“那要不你就跟他見一面？”
“我不是不想。我……是不敢。”她嘆了口氣，放下飯碗，走過來桌子這邊，帶着委屈的表情坐進他的懷中，把臉貼在他肩窩，低聲說，“我爸真正喜歡的只有錢，除了錢和他自己，他什麼都不愛。他前幾次從外面回來找我媽，都是因爲欠了一屁股債要拿錢救命。現在我媽不在了，他找我，還能是爲了什麼？如果……如果他知道咱們兩個的關係，你說他會怎麼做？我……我不想讓這種事情發生，我不希望因爲他這樣的人毀掉和你在一起的生活。我覺得，我如果見了他，一切就沒辦法阻止了。”
感覺到她內心的矛盾，浦傑柔聲說：“那……不如就讓我見見他。看看他到底想要什麼，我把他打發走，或者安頓下來，畢竟這是你的親人，我尊重你的意見。”
方彤彤的眼中罕見地閃過一絲自卑，用半開玩笑的口氣說：“我……是真不想讓你見到他，那會讓你感嘆，天哪，方彤彤爲什麼會有這麼樣一個爸爸，這不會遺傳吧？不會隔代遺傳吧？”
“他有那麼糟糕嗎？看上去很嚇人？”
她搖了搖頭，起身回到自己椅子上，吃了起來，看上去心情似乎平靜了一些，“不，實際上，我最後一次見他，他都四十多歲奔五十的人了，卻還是很帥，身邊還跟着個新交的女朋友。我到真希望他是那種一眼就能認出本性的壞傢伙，那樣的話……我媽就不會受騙受苦了。”
“我可不這麼希望。”他盯着她，柔聲說，“因爲那樣，這世界就沒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