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理完爸的後事,水生就又該出海了。
他不願意自己呆在家裡,他覺得還是到了海上心情能夠舒展一些。於是,天不亮就出海,天完全黑了他才上岸……水生原本就不愛說話,如今唯一的親人也沒了,在海上孤獨了一天,回家以後也沒有個說話的,整天蔫頭呆腦的怎麼也打不起足夠的精神兒來......
人們見到水生的樣子,知道水生心裡不好受,能勸的就勸兩句,勸不了的也都在悄悄地議論着,主要都是怕水生再出點兒什麼岔子......
人們議論着。議論的同時,也就把議論的話題不知不覺中擴大了,最後硬是把水生家的這筆賬記在了黃花兒媽身上!其實細想一想,這中間,多多少少還真就有着不可分割的關係:水生救過黃花兒,自那時起,兩人就有了那麼點兒意思。黃花兒媽不想成全這兩個孩子,就把黃花兒遠遠地嫁了。水生也就得了心病。水生爸見到兒子打不起精神,心疼了,於是埋怨自己,認爲自己牽累了兒子,越想越想不開,也就選了一條不歸路......水生是孝順兒子,見到爸爸的死相那麼慘,能不心疼?還能安得下心來?於是就更加難以自拔了......
村裡人們這麼議論着,一點兒一點兒地,也就把唾沫星子噴向黃花兒媽了!更有那愛嚼舌頭根子的人就直接把話給扔出來了:“看看、看看!知人知面不知心吧!人家水生和黃花兒剛好上,還沒到哪兒啦,黃花兒媽愣是給人家拆散了!多狠的心呢!啊?哪有這樣兒的!平時說話叭叭的,節骨眼上現原形了吧!哼!人家水生還是你閨女的救命恩人呢!哼!要不是人家水生,你閨女就是命大燒不死,說不定也得燒得不成人樣兒了!唉!過河拆橋哇!水生也太可憐了……”
人們的議論,一般都不會當着黃花兒媽的面兒,因此,黃花兒媽輕易聽不到。可人們還是不停地議論着,似乎都在顯示一種爲水生打抱不平的精神!
黃花兒媽是個明白人,大事小情的想瞞她也不是個容易的事兒。一天、兩天不顯,時間一長,黃花兒媽就覺得事情不對了,心裡就犯了嘀咕:怎麼人們都不大願意跟我說話了?於是,黃花兒媽決定得找個人問問纔好!
這一天,黃花兒媽急着做飯,端着一盆洗菜水就向門外一潑,也巧了,正好有一人從門前走過,那盆水濺起地上的泥土,將那人的褲子弄溼了半截。那人大叫一聲:“嚯!嚯嚯!這是幹嘛呀!”
黃花兒媽聽到叫聲急忙向外看,黃花兒媽認出,那人正是小漁村裡有名的、外號叫“懶漢”的懶散光棍兒,趕緊走向前去賠不是。
懶漢也曾經有過名字,他姓孫,叫孫長海。三十五六歲的年紀,整天遊手好閒,他不會打魚,也沒有個正經的差事幹,因此,都到了快能當爺爺的年紀了,也沒能娶上個人手,就這樣過着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的日子。時間久了就再也沒人叫他的大號,於是,一個“懶漢”的外號,人們一叫就是二十幾年,反倒把他的真名實姓給忘了……
懶漢撲打着褲腿上的泥水,他不用看就知道,這盆水一定是黃花兒媽潑的,心裡就來了氣,沒好氣兒地說:“嗬!怨不得人們都罵你呢!你還真就不覺悶!愣往我身上潑呀!啊?你也不看看介似嘛地方!好傢伙!想潑你就潑呀!”
黃花兒媽趕緊陪着笑臉說:“吆!大兄弟呀!你看,這是怎麼說的!我光顧着省事兒了……”
懶漢更生氣了,斜了黃花兒媽一眼,沒好話了:“你倒似省事兒了!我可得費事兒啦!我招你惹你了!”說着,眼睛在黃花兒媽端着的盆子上一掃,問:“你介潑出來的似嘛呀,似水呀,還似尿呀?我怎麼聞着……臊氣哄哄的,味兒不老對的!”
黃花兒媽笑了,抖了抖手中的盆子說:“看你說的!這不洗菜水嗎!大白天的,哪來的尿呀!”
懶漢來勁兒了,咧嘴笑了笑說:“你白天不尿尿,愣憋着,似嗎?我說你整天那麼精神呢!噢,拿尿憋得!”
“你個挨千刀的!不就是潑你身上點兒水嗎?”黃花兒媽也笑了:“幹嘛,還沒完啦?”
懶漢摸着腦袋說:“不似我沒完……我這褲子一髒,不還得洗嗎!怪費勁的!”
黃花兒媽說:“噢,對了,我忘了你是懶漢了!沒關係,以後有什麼要洗的,你拿來,我給你洗!”
懶漢向四外看了看說:“我倒恨不得吶,就似怕人們誤會咱倆,咱真要似有點兒那個事兒,別人說說也值,問題似,咱還沒到那一步,介要似讓人在背地裡說咱倆閒話!那不就壞了咱倆的名聲嗎?以後村兒裡還有法兒呆嗎?沒法兒呆啦!”
黃花兒媽故意引懶漢入套,說:“呦!哪有人在背地裡說別人閒話呀?吃飽了撐的呀!”
懶漢瞪着眼睛說:“誰說沒有!你還以爲你傻不錯兒呢!其實,人們都在說你呢!”
“說我?”
“那還有錯!都說你沒良心!害了人家水生爺兒倆,也害了自己的閨女!”
黃花兒媽趕緊追問,懶漢便一五一十地把人們怎麼議論黃花兒媽的事情全都告訴了黃花兒媽!儘管黃花兒媽心裡早就有準備,可還是被懶漢的話給驚呆了。她只知道人們是在議論她,卻沒有想到把她說的那麼壞!黃花兒媽心裡翻滾着,亂成了一個個兒,懶漢什麼時候走的,她都不知道!
黃花兒媽翻來覆去地琢磨:我在這小漁村白混了這麼多年,到頭來落了這麼一個名聲!聘了一個閨女,怎就害了這麼多人呢!黃花兒媽想着心裡也不服氣:要說我傷害了水生我承認!確實是我拆散了他們的好事,可是水生爸的死也不能說是我直接害死的呀!這也太缺德了吧!我幹嘛要害水生他爸呀!還說,還說我害了我閨女……我幹嘛要害我閨女呀!這不閒扯淡嘛!
黃花兒媽心裡這個鬱悶勁兒就別提了,連飯都吃不下去了,一賭氣關上屋門,往牆根上一靠,光剩琢磨了!
黃花兒媽思前想後,突然想到閨女出嫁離開家已經十來天了,按說應該在第四天回來一趟纔對呀!這件事兒黃花兒媽幾天前也想過,可是總覺得也許是因爲離得遠,回來一趟不容易;要不就是天津衛的風俗習慣跟海邊兒上不同?所以想歸想,也沒怎麼太當回事兒……眼下,聽了懶漢的話,黃花兒媽這纔回過神來,心裡“轟”得一下:哎呀!聽話聽音兒,他們這麼沒完沒了的議論,說不定我閨女別再真的就不順當吧!不行!我得趕緊問問去!
黃花兒媽騰地站起身,一溜小跑地就到了李二嬸家,一點兒猶豫都沒有,上去就推開了李二嬸兒的屋門。
李二嬸兒讓黃花兒媽着實地嚇了一跳,問明瞭黃花兒媽的來意,心裡也沒了底氣。畢竟按照天津衛的習俗,閨女出門子的第四天,是要回趟孃家的。天津人管這個習俗叫做“回四”,也就是第四天應該回孃家的意思。可是,掐指算來,自打黃花兒那閨女被接走,少說也得有三個四天了,怎麼還不見回來呀!李二嬸兒也沉不住氣了,跟黃花兒媽一合計,乾脆,咱姐倆這就走,到軍糧城我姐家問問去!
李二嬸兒跟黃花兒媽一邊走,一邊就不往好處想。她知道自己那個姐姐是什麼德行,心裡越想越沒底,越沒底就越緊張,越緊張走得就越快,那意思就好像得到的消息越晚,情況就越糟糕似的......
李二嬸兒領着黃花兒媽進了腫眼泡兒家的院門。這回,李二嬸兒沒像上一回那樣進門兒就喊姐,而是直接對着堂屋就走過去。還沒進屋,腫眼泡兒正好從屋裡出來,姐倆打了個碰面兒。
腫眼泡兒事先哪知道妹子來呀,心裡一點兒準備也沒有,愣不怔怔地一見面,還真就嚇了一跳,倆眼一直,問:“呦!妹子,你怎麼來啦!”
李二嬸兒“嗯”了一聲就進了屋,也沒答話,先往那水缸裡舀了半瓢水,一憋氣兒就喝下去一大半!這一路上風風火火的,走得又快、心裡又急,嗓子眼兒都冒煙兒了!
李二嬸兒實在是渴壞了,自己喝夠了,纔想起人家黃花兒媽也渴着呢:我倒好!怎麼自個先灌上啦?這多不合適呀!於是趕緊又舀了一瓢水,端到黃花兒媽眼前:“給!快喝!”
老姐倆平時就說得上來,那麼多年了,也沒有閒七雜八的事兒,因此也就不會在乎誰先喝誰後喝的。黃花兒媽接過來,也不客氣,直接就喝上了。
這邊黃花兒媽喝着水,那邊李二嬸兒就對着腫眼泡兒問上了:“姐!黃花兒這都十幾天了,怎麼一點信兒都沒有哇?”
腫眼泡兒聽了就是一愣。
黃花兒媽正喝着水呢,聽了李二嬸兒的話也不喝了,眼睛直盯着腫眼泡兒,等着她的回答......
腫眼泡兒心裡也沒底呀,心想:你問我?我哪知道哇!可又不能這麼直接說,於是,腦筋一轉,皮笑肉不笑地說:“咳!你們瞎操的嘛心呀!人家黃花兒嫁到了大戶人家,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有嘛可操心的!”
李二嬸兒一臉的認真:“那也該回來一趟啊!都十幾天了,連回四都沒回來!能不讓人操心嗎?”黃花兒媽也說:“是呀,我這心裡呀......忽悠忽悠的,孩子到底是怎麼樣啦?”
腫眼泡兒假笑着說:“哎呀!要不說,閨女似媽的小棉襖兒呢!你看,當媽的就似心急!其實呀,根本就用不着操心,人家過得好好的......”
“可是,回四那天,黃花兒也沒回來呀!”黃花兒媽心急火燎地打斷了腫眼泡兒的話。
“嗐!你們呀,也真似的!好事兒都讓你們想成壞事兒啦!你們也不想想,人家那似城裡,那似嘛地方兒,也像你們海邊兒上那樣兒、那麼多窮例兒呀!嘛回四不回四的!有嘛用!能過好日子不就完了嗎!”腫眼泡兒一口氣說完,連口氣兒都沒喘!
黃花兒媽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麼,李二嬸兒就發話了:“可是,誰知道黃花兒在那裡過得好不好哇?連個信兒都沒有!”
腫眼泡兒搶白說:“我說,妹子!你介似幹嘛呀?人家親媽都沒急,你急的似嘛呀!好傢伙!介似找我問罪來啦!對吧!早知介樣兒,當初我就不該管介事兒!”
黃花兒媽是大面兒上的人,雖然心裡急得恨不得上房,可是,看到李二嬸兒姐倆的話說得有些犯頂,就又擔心鬧出不合適,趕緊就勸。腫眼泡兒見風使舵,對着黃花兒媽說了瞎話兒:“我說姐們兒,你放心,!我做事兒講究的似有板有眼!吐口唾沫都得有地界兒接着!實話跟你說吧,妹子!兩天前我剛從城裡回來,我見到黃花兒啦,人家好極啦!可水靈啦!說啦,再過幾天就回孃家。你們就別操心了……今兒不方便,一會兒我家還來人......要不......你們要似再不放心,就住下,趕明兒,我套輛大車,咱一塊兒去看看不就得啦!”
李二嬸兒趕緊問:“姐,這是真的嗎?”
腫眼泡兒一咧嘴:“呦呦呦!瞧你那德行!老似介樣兒,急眉怪臉、疑神疑鬼兒的,讓我說你嘛好呢!趕明兒別找我辦事兒!省的嘀嘀咕咕的,癩蛤蟆爬腳面,不咬人膈應人!這似幹嘛呀!有事兒沒事兒的,介幺蛾子都不夠你出的!”
李二嬸兒聽了腫眼泡兒的話,不知該說什麼好了,看了看黃花兒媽。
黃花兒媽是個敞亮人,見到這種陣勢,也就不好意思再說什麼了。
正在這時,腫眼泡兒的丈夫大老黑從屋裡打着哈欠出來:“啊......哈......你又瞎嚷嚷嘛呀......”他一眼看到李二嬸兒和黃花兒媽,趕緊把打了一半的哈欠咽回去,說:“呦!妹子來啦!”天津衛的習俗一般都指着孩子稱呼對方。李二嬸兒是腫眼泡兒的親妹妹,假如大老黑有孩子,那孩子肯定就應該跟李二嬸兒叫姨,大老黑也就可以藉着孩子的名義打招呼:“老姨來啦?”那就顯得近乎多了。可是,大老黑兩口子沒有孩子,大老黑要是直接跟李二嬸兒叫老姨就顯得不大合適,差着輩兒了,所以,大老黑只好向李二嬸兒叫了聲妹子。
李二嬸兒雖然聽着彆扭,也沒辦法。只好應承着,叫了一聲姐夫。大老黑答應着,剛想問問李二嬸兒是不是有事兒,就被腫眼泡兒兇了一句:“不在裡屋死着,出來幹嘛呀?老孃兒們兒的事兒也有你!”
大老黑臉上掛不住,瞪了瞪眼說:“要不似你大嗓門兒,我能醒嗎?既然醒了,又知道妹子來了,我能裝傻不出來打個招呼?你介人,真沒勁!整天沒個正型兒!”
腫眼泡兒正爲黃花兒的事兒多少有點兒心虛,就想借着大老黑這個茬發發脾氣,也好讓李二嬸兒和黃花兒媽趕緊走人。於是叫起來了:“你別廢話呀!我告你說,我們介都似老孃兒們兒的事兒,你別有的沒的瞎摻和,我可心煩啊,你要似不長眼,可別怨我不客氣!”說着把一隻手往腰裡一叉,另一隻手就指着大老黑。
大老黑也不想在外人面前丟面子,李二嬸兒還好說,自己的小姨子,不見外。可是,人家黃花兒媽可是個外人吶!當着黃花兒媽,哪能栽這個面兒呀!於是,大老黑也不着急,微微一笑,衝着腫眼泡兒來了個損的:“嘿!本來咱肚子就大,再一擺介姿勢,好麼!簡直就似一個大號兒的茶壺!好傢伙,介要似做一個茶壺套,得用多少棉花套子!”
黃花兒媽一聽,差點兒笑出聲來,趕緊使勁兒捏了下鼻子,這才忍住笑......
再看腫眼泡兒,當時就瘋了:“好你媽老黑呀!你拿我糟改!行!你等着!我不活了,我介就跳河去!”說着就往外走。
黃花兒媽和李二嬸兒一看事兒不好,趕緊拉扯住腫眼泡兒就勸。費了老大勁,撕扯了老半天,才把腫眼泡兒勸得不鬧了。倆人一嘀咕:趕緊走吧!再不走就打起來啦!既然人家說見到黃花兒過得還不錯,咱也就先別問啦。看來,黃花兒那兒肯定是沒事兒,要是有事兒早就給咱們報信兒來啦……於是,匆匆打了個招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