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友慶和毛裡奇奧的表情頓時凝重起來。
就連不知道怎麼回事的雅克琳和結裡奈也從中聽出了一絲悲涼的感覺。
艾麥拉長嘆一口氣,雙目無神的看着桌子說道:“敘利亞……你們應該在新聞上看到過,我們那裡基本上是每隔一兩個月就會有一次恐怖襲擊,規模是死傷十人以上……要是哪天我們那裡不爆炸了,那才叫不正常……我沒有去思考這是爲什麼,也不想知道去知道這是爲什麼……反正自我出生後就是這個樣子,我就當做理所應當好了……我對爆炸對深刻的記憶是在我3歲的時候……我也很奇怪我在3歲的時候記憶還能保持到現在……那次爆炸就應該是我人生中記住的第一件事。我還記得當時我被嚇得兩天兩夜睡不着覺……我們還逃難過無數次,開始我還能記得我路過代爾祖爾省,後來就記不住了,霍姆斯省,哈馬省,拉卡省,那麼多地名,誰記得住啊,記得住又如何,反正這個國家哪都一樣亂……然後就是在我6歲的時候,我父母被炸死了……因爲戰爭?恐怖襲擊?忘了,反正就是爆炸……”
長久的沉默。
“……我在街頭流浪了兩年,在各個城市和村鎮之間來回亂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我8歲那年,實在是生活不下去了。正好,軍隊在招募童子軍,我就去了……訓練了六個月,我就上戰場了……鬼才知道我們和誰打,‘綠皮軍’,‘自由派’,亂七八糟一大堆……我們是誰?我們是政府軍啊。不過我覺得我和他們沒什麼區別……我們有童子軍,他們也有啊……”
“那個,請容許我打斷一下,”雅克琳小心翼翼的發言,“你們的世界沒有異形軍,那你們的‘戰爭’……是誰和誰打呢?”
艾麥拉看着雅克琳,臉上沒有多少驚訝的神色。
她拿起自己的沙漠之鷹,仔細端詳着,就像第一次見到這把槍一樣,輕聲說道:“我在原來的世界參軍多久了呢?……就當是三年半吧,我都快記不清自己的年齡了……我認識的人已經超過100個,都是士兵,我的戰友,其中比我小和比我大兩歲不到的就有十多個……其中40多人已經死了,我親眼見到他們死的就有將近一半……爲了給他們報仇,我已經幹掉33個人了……”艾麥拉看向雅克琳,“雅克琳,你能想象嗎?這把槍,在我們的世界,是對着人射擊的,是對着人的腦袋,對着人的心臟,對着人的四肢射擊的……”
“請不要再說了!”雅克琳痛苦的低下了頭,“你們……你們爲什麼……明明沒有異形的侵擾,爲什麼還要……自相殘殺……”
“啊——我不知道,也懶得知道。反正自我有記憶開始就是這個樣子,我就當做理所當然好了。”艾麥拉雙手拖在腦後,往後靠着,雙腳再次搭在桌子上。
“怎麼能是理所當然……這明明很不正常!……那……艾麥拉,你又是爲什麼會……會對自己的同胞開槍呢?究竟是什麼支持着你?是你的祖國嗎?
“祖國?”艾麥拉對此嗤之以鼻,“雅克琳,你覺得祖國是什麼?如果是一塊麪包它有多大?如果是一件衣服它有多暖和?如果它是一個房子它能爲你遮風擋雨嗎!?”
“你怎麼能這麼想……”
“雅克琳,我們的國家以一種你無法想象的怪異形態存在着……”艾麥拉重新坐好,“戰亂不斷,恐怖主義橫行,那裡甚至已經有一個特別強大的恐怖組織isis佔領了我們的一兩個省……與此同時我們還要同時對付三個或者更多反政府武裝……有錢人早都跑到國外避難去了,只剩下我們這些窮鬼還待在政府編織的愛國主義神話裡等死!”
吳友慶從沒見過艾麥拉這麼激動過。
艾麥拉已經快站起來了,屁股幾乎不挨凳子,身子前傾完全頂在桌子上,雙目圓瞪,臉憋得通紅。
靜了一兩秒,艾麥拉重重跌回椅子上,喝了口水,說道:“雅克琳,我回答你的問題:我殺人,只是因爲我想活着。”
又是沉默。
半晌,雅克琳眼眶溼潤着看着吳友慶問道:“友慶,你知道這是爲什麼嗎?你們的世界爲什麼會是這個樣子?”
“這讓我怎麼說呢……”吳友慶爲難的看着自己面前的水,“應該說什麼呢,爭鬥是人類的本性吧……這個世界的一些史書我也看過,異形雖然始終在人類的史書中佔據一席之地,但是從來都只是零星出現,引起的戰爭也都是非常有限的。出現如此大規模的異形也只是在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而異形軍的出現甚至只是兩年前的事……在這之前,這個世界的人們都在幹什麼呢?還不是爲了各種各樣的原因,土地,利益,信仰,打成一片,只不過規模沒這麼大罷了。雅克列娜,你要知道,我們的一戰二戰,是結結實實的國家和國家之間的戰鬥……”
“不,請不要再說了……”雅克琳又低下了頭,“本來……本來只以爲人類與人類的戰爭只存在於史書上……沒想到……沒想到……”
吳友慶嘆口氣,拍了拍雅克琳的背,將她抱在懷裡,輕聲安慰了幾句。
沒想到在這裡討論了這麼多沉重的話題,早知道就不帶結裡奈來了。
吳友慶瞄了眼結裡奈,只見她正坐在那裡發呆,手指不自覺的扣着指甲。
唔,在發呆,估計沒聽到什麼。
沒聽到最好。
艾麥拉又說話了:“吳友慶,我知道你一直有個疑惑,爲什麼我是信伊斯蘭教的,卻能和基督徒以及無神論者相處卻不至於產生宗教上的矛盾。現在我告訴你,你以爲我是信伊斯蘭教的,其實我不是。”
吳友慶緊皺眉頭:“那你是……”
“我也不信基督教,但是我也不是無神論者。”
“……啊?”
“你看到我吃飯前的禱告了,而且你認爲那是穆斯林的禱告。沒錯,我確實用的是伊斯蘭教的禱告儀式,但是我禱告的對象不是安拉,也不是上帝,更不是其他亂七八糟宗教裡的神,我只是在向自然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我只是不知道如何表達,所以沿用了伊斯蘭教的禱告方法。”
自然神——吳友慶腦子裡自然而然的就冒出了這個詞。
這是人類早期社會普遍存在的一種信仰,世界各地各民族的人都創造出過自己的自然神,比如二郎神和媽祖等。
當然,艾麥拉崇拜的並不是現成的自然神,她所說的應該是“她認爲”的“自然神”。
果然,艾麥拉說出了自己對“自然神”的看法,而她的這種想法甚至都不符合傳統意義上的“神”:“這世上,我覺得只有大自然是最稱得上是神的東西了——如果它是神的話——它不像伊斯蘭教基督教或其他什麼教,留下了自己的一大堆假惺惺的教義,說遵守了就會上天堂,不遵守就會下地獄——嚇誰啊你?天堂,死難道不是天堂嗎?地獄,難道我現在所處的地方還不是地獄嗎?只有大自然最好,它不會多一句嘴的,它用它的沉默告訴我,你餓了,就吃;困了,就睡;想活下去,就繼續活着!至於這個世界爲什麼是這個樣子,它不講什麼原罪啊贖罪啊這類虛無縹緲的東西,它只告訴你,這世界就這麼個鬼情況,你想活下去?好啊,自己努力吧!死了?也很正常啊,誰沒有一死啊。”
存在即合理——吳友慶腦子裡不知怎麼就冒出這句話來。
吳友慶不知道該怎麼評價艾麥拉的這種世界觀。她是極端環境下長大的孩子,和自己可以說是不在一個世界的,自然自己也很難理解她她的想法。
吳友慶不知道該說什麼,一直沒說話的毛裡奇奧卻有點不滿意。他皺着眉頭說道:“艾麥拉,你怎麼能這個樣子呢?你要是不信上帝就算了,可是你爲什麼這麼說他呢?這樣說我覺得不太好……”
“你覺得上帝存在嗎?”
“上帝是存在的,而且他一直在注視着我們,關心着我們……我是基督徒……”
“那我告訴你,上帝不存在。”艾麥拉別過臉看着窗外,“就算他存在,那他也是個老混賬。”
“你說什麼!?”毛裡奇奧氣得一拍桌子就站了起來。作爲一個基督徒,他是不會容忍這種瀆神言論的。
雅克琳也一臉難以置信和氣憤的看向艾麥拉。
但是艾麥拉一句話都沒說,只是用自己的凌厲的眼神看着毛裡奇奧的眼睛。
毛裡奇奧一下子就蔫了,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所以,上帝的威嚴在你心中還沒我的威嚴厲害麼?”艾麥拉意味深長的看着毛裡奇奧,“你們信或者不信,信什麼,那是你們的自由,我也不想管。但是別來跟我說信仰問題,我很不喜歡討論這種事。”
毛裡奇奧低着頭看着一邊生悶氣。
雅克琳感覺自己看艾麥拉也越看越不順眼。
吳友慶心說這信仰問題果然不是可以敞開心扉去談的,談着談着總會談崩的……都不用說兩個宗教或信徒和無神論者之間了,你就說基督教內的,不是還分個天主教,東正教和新教麼……
吳友慶眼看着氣氛越來越冷,只好再次準備轉移話題:“啊……好了好了,不說這麼傷感情的事了,畢竟都還是戰友嘛……”
艾麥拉輕笑了一聲:“吳友慶,我果然沒有看錯你。”
吳友慶剛想反問“看錯什麼”就回想起來,艾麥拉曾說過自己和她的心理年齡是差不多的。她大概是在說這事。
但是不知道這事的雅克琳和結裡奈一下就警覺起來:“‘沒看錯’?友慶(哥哥)這是怎麼回事?你和艾麥拉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吳友慶被這兩人的一致給深深震撼到了。
“我不知道你們是不是誤解了什麼,”艾麥拉不動聲色的說道,“我只是想說吳友慶比你們都要成熟而已。”
“成……熟?”雅克琳思索着這個詞的全部含義以及艾麥拉想要表達的含義。
“成……熟?”結裡奈想了想,然後盯着雅克琳的胸部不說話了。
其實,有時候不明顯的歧義導致的誤解比明顯的歧義導致的誤解要更嚴重。
因爲不明顯的誤解會讓解讀者深陷錯誤的解讀中不能自拔,並大開自己的腦洞盡情yy,然後在先入爲主的思維方式的引導下更加堅信自己的誤解。
趁兩個人陷入自己的腦洞中之前,吳友慶趕緊強行轉移話題:“啊,艾麥拉,你知不知道……咳,你都不知道有其他穿越者這件事,你肯定不知道我要說的……我告訴你個事,根據我們知道的情報,現在的敵軍指揮官——也就是指揮異形的——很可能是穿越者!”
艾麥拉和毛裡奇奧皆驚。
艾麥拉眉頭緊皺:“這是怎麼回事?”
於是吳友慶把結裡奈的到來以及圍繞着她發生的各種奇怪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從飛虎隊到北非,這又耗費了不少時間。
順便還說清楚了雅克琳是怎麼知道穿越者的事情的,以及那個神秘的的組織“穿越者保護協會”。
聽完後,艾麥拉發表了意見:“是這樣啊,你們知道的也不多……對於這件事本身,因爲信息太少,我也沒法做什麼評價……倒是這個奇怪的‘穿越者保護協會’……你猜這個協會可能知道一些你們不知道的東西,但是你也只是跟他們的人接觸過那麼一兩次而已,也無法獲得更多情報……不過這個協會也知道部分穿越者是知曉這個組織的存在的,那你可以以穿越者的身份把雅克琳這個本地人介紹給協會,推薦她加入……這樣不是就能獲得更多情報了嗎?”
吳友慶瞪大了眼睛:真是個好主意!自己以前怎麼就沒想到呢?
“好!只是這個協會的人不太容易遇到。下次遇到了我一定……哎,等等……雅克列娜,你對這件事怎麼看?”
“嗯,有機會的話我會試着加入這個協會的,畢竟他們是在幫助你們穿越者的。”雅克琳點點頭。
“那就謝謝你了,雅克列娜,幫大忙了。”吳友慶揉了揉雅克琳的頭髮,雅克琳小臉紅撲撲的。
“啊!~~小女子也要摸頭!~~”結裡奈不樂意了。
吳友慶只好乾笑着摸了摸結裡奈的腦袋。
“吳友慶啊,”毛裡奇奧有些不放心的看着他,“雅克琳可是這個世界的人,但是咱們二戰完後就要回去了……你們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兩人先是一愣,隨後會心一笑的說道:“沒事的,我們已經商量過了,我們都是愛着對方的,就算以後要分開……”
說到這裡雅克琳禁不住害羞的低下頭戳了吳友慶一下。
艾麥拉看着兩人的互動,笑了,說道:“還是年輕啊。”
……說好的咱倆年齡一樣大呢?……吳友慶在心裡默默吐槽。
似乎是沒話題了,衆人沉默的喝了幾口水,艾麥拉看了眼懷錶,說道:“時間也不早了,都快凌晨兩點了,如果沒什麼要說的話就回去睡覺吧。”
衆人覺得她言之有理,於是紛紛起身,哈欠連天的告別,出了門去。
雅克琳出門前又問了個問題:“艾麥拉,喬安娜的事最後是怎麼處理了?”
“她回國了,以後可能是沒法當兵了……我沒讓她上軍事法庭,只是一個心理脆弱的小女孩罷了,我不恨她……其他人的話,你就給他們說喬安娜是因爲心理問題回國修養去了,別說她朝我開槍的事……還有,談話結束了,從現在開始,我的身份是你們的教官,你不能再直呼我的名字了。另外,你可以討厭我,但別把情緒帶到訓練和戰鬥中去。”
雅克琳眨眨眼,她知道艾麥拉指的是什麼。
艾麥拉說了些瀆神的話,雅克琳到現在還在反感這件事。
衆人出了辦公室沒多久,艾麥拉也準備離開辦公室去睡了,沒想到在這半夜三更的時候,電話卻響了。
“這種時候?……”艾麥拉有些遲疑的接了電話,“這裡是第512統合戰鬥航空團駐地……是……是……等等?去那麼遠?……是……是,我知道了……”
放下了電話,艾麥拉拉開了窗簾,雙手背後,看着外面天空中繁星點點,喃喃自語道:“或許……是該休息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