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又被鄙視了一次的裴君紹,由宗政謹陪着出了正廳。來到院中一看,裴駙馬居然還在賞花,但裴允誠卻是帶着滿臉古怪神氣剛剛從一排修竹後頭轉出來。
一見小叔叔幸災樂禍又隱帶做夢般不可思議的表情,裴君紹便知此人定然不厚道地聽了牆角。但他並不以爲意,更不覺得被一個小姑娘說教了一番是難堪之事。這點心胸,他還是有的。
招呼了自家祖父和小叔叔,再與宗政謹別過,裴家幾人便出門上了馬車。裴允誠時不時偷眼去看裴君紹,抓耳撓腮地,一副被憋得難受想問卻不敢問的好笑模樣。
裴君紹閉目養神,片刻後突然道:“小叔,你想笑便笑吧!”
裴允誠便立刻發出驚天動地的笑聲。裴駙馬正抓了一個果子咬着吃,一驚之下差點噎着。他艱難吞下果肉,一巴掌拍在裴允誠的後腦勺上,沒好聲氣地喝斥:“你笑個屁啊!什麼事這麼好笑?”飛快偷眼看孫子,其實他也很想知道孫子與宗政三姑娘說了什麼。
裴允誠揉着肚皮,笑得差點滾到馬車地褥上。好半天,他才指着裴君紹暢快道:“安之啊安之,你也有今天!那位三姑娘真是女中豪傑啊,居然能訓得你不敢則聲!哈哈,合該浮上一大白!”他喝住馬車,推開車門跳下去,奪過一匹馬飛身而上,哈哈大笑着縱馬狂奔,眨眼便不見人影。
不用說,小叔叔肯定又是去找那些狐朋狗友了。裴君紹睜開眼,靜靜地看着明顯也在忍笑的裴駙馬道:“祖父,祖母的壽辰一過。我便起程前往大齊帝國的鏡庭書院遊學。還請祖父替我在祖母面前周全。”
裴駙馬的笑意僵住,慢慢張大嘴巴,手指一鬆,捏着的果子骨碌碌滾到地上。裴君紹說完話,重新閉上眼睛。他知,最大的礙難不在眼前,他要好好想想如何才能成行。
卻說打馬直奔望江樓的裴允誠。即便飛奔途中。也幾次三番笑得差點從馬上滾下來。一時間,街上行人無不慌張躲避,甚至有熱心人追在他馬屁股後頭放聲疾呼:“馬驚了。人瘋了,出禍事了,快點讓路啊……”
真的快要笑瘋的裴允誠,到望江樓下馬時。腳一軟便跌在地上,又繼續抱着肚子狂笑。甚至還在地上打兩個滾。
也難怪他會如此出格,實在是裴四這隻比他小不了幾歲的小侄兒,從小到大都是“老子天下第一”的臭屁模樣。如今裴四被小姑娘破了功,方纔那臉色真是太好看了。足以安慰裴允誠被打擊刺激到大的這顆玻璃心,他這份身心舒暢的勁兒就別提了。
有一人也在望江樓門外下了馬,將繮繩扔給快步趕來的店小二。蹲到裴允誠身邊,用手裡馬鞭的鞭梢直往他鼻孔裡搔癢。好氣又好笑地罵:“誠弟,你笑瘋了這是?撿金子啦?還是堂姑終於答應把你那個外室擡進府裡?”
裴允誠一見來人是慕容鋣,勉強忍住笑,艱難地攀着慕容鋣的手臂從地上站起。環顧四下,望江樓這邊兒已經圍了許多人,正衝着他指指點點。他突然又是一聲暴笑,又怒吼:“滾開,看什麼看?信不信本國公把你們眼珠子摳出來扔地上踩!”圍觀百姓嚇得一哆嗦,胡亂嚷嚷瘋子瘋子之類的一鬨而散。
從望江樓三樓一扇推開的窗戶裡探出兩個腦袋,正是清川郡王慕容鬆和義侯慕容楓。這倆貨早就躲樓上看了老半天熱鬧,相當不厚道,也不說下樓來把裴允誠給弄上去。此時見二位同好都到了,他們才探出頭來招呼人。
一時進了三樓天字一號雅間,四人分賓主落坐。裴允誠還是時不時地笑一聲兒,但不管其餘三人如何打探,他就是閉緊嘴巴不肯吐露半個字,惹得那三人百爪撓心也似癢得慌。
見裴允誠真的無論如何誘哄都不說,那三人也猜到只怕事情與裴家人有關。這一點,大長公主教得很好,不管家裡發生什麼事情,都絕不允許任何人傳出來。他們也知這一規矩,便止了追問,隨口說起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兒。
慕容楓慕容鬆兄弟差點跑細了腿,不管怎麼說罷,臺城宜城兩位公主是他們嫡嫡親的表妹,他們幫着找人是應該的。只是一見裴允誠,他們就想起那個將天幸國的男子都生生壓下一截的裴四,他們這心裡可真不是滋味兒——那兩位表妹可都是美人兒啊!尤其是宜城表妹,小小年紀竟然就有了那般誘人的風情,不愧是崑山姑姑的女兒。
慕容鬆心不在焉地拈花生米往嘴裡扔,慕容楓便道:“唉呀媽呀,那位宗政大人還真有兩把刷子,就那麼一溜答,真讓他找出不少東西來。父王命鬆弟與我拿着那荷包去香織街查問,嘿,還別說,真就在一家小雜貨店裡發現了一模一樣的荷包。我們王府的繡娘也跟了去,當時就斷定,那店裡的荷包與案發現場的荷包絕對出自同一個人之手。店主想起了買荷包的人長相,這不畫影圖形全城緝拿麼。”
慕容鋣便淫、笑兩聲問:“那店裡有沒有一個荷包西施啊?”
慕容楓哧一聲笑,滋兒乾了杯中酒,笑道:“雞皮鶴髮的荷包西施要不要?再說就算真有,這會兒也還是收斂些好。”
他神情忽然變得凝重,壓低嗓門道:“我家父王這段時間心情極差,外頭書房時有臣下出入,好像在調兵遣將。”又用胳膊肘兒拄拄慕容鬆,“鬆弟,你說是不是?”
慕容鬆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兒,腦海裡總是反覆出現在慕恩園門口哭得梨花帶雨的可憐佳人。慕容鋣察覺異樣,不禁奇道:“鬆侄兒,你這是怎麼了?今兒可是你做東。”
狠狠地瞪了裴允誠一眼,慕容鬆霍然站起身,拎起酒壺對嘴就是痛飲一氣。裴允誠莫名其妙被針對。見慕容鬆情緒不對,急忙拉扯他的胳膊,好言好語道:“阿鬆阿鬆,你這是有心事啊,來來來,咱們給你排解排解。有什麼事兒好好說。”
慕容鬆劈手就將酒壺擲在地上,咣一聲脆響。然後一把摟住裴允誠的脖子。竟然哭出淚來,嚎啕道:“誠叔,你們家爲什麼要生出一個裴四來?”
裴允誠一聽。耶,不對啊,怎麼事兒扯到四侄兒身上去了。他立刻不樂意了,使勁兒把慕容鬆給扒下來扔椅子裡。不悅道:“我們安之怎麼你了?你也是當哥哥的,他身子骨兒又不好。徜若真有什麼事兒,你也多擔待點好不好?”
裴家人都護短,尤其把那個病歪歪的裴四當成寶貝。裴允誠有此一說,其餘三人都不奇怪。慕容鬆便嘆兩聲。把眼淚胡亂擦乾,又拎起酒壺灌了大半進去,這才怏怏道:“我看上臺城了。”
另三人便面面相視。表情各異。慕容楓日日與慕容鬆待在一處,這幾天也感覺到了些許異樣。便摟了弟弟的脖頸,勸道:“好弟弟,你還是歇了這心思吧!不說別的,我弟妹都給你生兒育女了,你難不成想學魚巖叔祖,將弟妹貶爲側妃或者侍妾?不要說弟妹的孃家不會答應,就連父王和母妃也絕不肯點頭的。”
慕容鋣嘿嘿一笑,搖頭晃腦道:“我家老頭子是色、中、惡、鬼投的胎,咱們雖然也貪花好、色,可到底還沒到他那份兒上。”言談中,他對親生父親的厭惡竟是毫不掩飾,因爲他的親孃就是被貶爲側妃的原魚巖郡王妃之一。
“可我,是真的看上她了。她被崑山姑姑扇了一巴掌,唉唷,那簡直就像扇在我自己臉上,哦不,比扇我自己臉上還讓我心疼難忍。”慕容鬆作西子捧心狀,又流兩行淚出來,“我也不知是怎麼了,見她傷心我就傷心,我這,我這……我終於明白咱們皇上對筱貴妃的那片真心了。”
裴允誠沒好聲氣道:“你自喜歡你的公主表妹去,關我們家安之什麼事兒?鬆侄兒,我可給你說,不管臺城如何想,她有那樣一個娘,我們家就絕對不會娶她進門爲媳。呸!”
他往地上吐一口唾沫,不屑道:“我們裴家世代望族,追溯遠古還曾是人皇座下名臣,可丟不起這個臉!你也趁早歇了這心思,魚川王兄若知道,非得打斷你三條腿不可!再說,你母妃與崑山向來不睦,你不曉得嗎?”
“她和崑山姑姑不一樣!”慕容鬆蹦起來,梗脖子犟嘴反駁。
裴允誠便連聲冷笑:“如何不一樣?大庭廣衆之下,我家安之不過盡一份親戚的心,虛扶了她一把,她就敢撞進安之懷裡死不要臉地抱住。怎麼,這是打算賴上我們安之了?打量誰都是傻子,就她一個聰明人兒?”
“我呸!”慕容鬆臉面漲得通紅,一腳踹翻了身下椅子,叉腰嘲諷道:“不是我說,裴安之也就那張臉能看!就他那個病歪歪的身子骨兒,不要說長命百歲罷,娶個媳婦只怕還要別人幫着洞、房呢……”
話未說完,裴允誠便氣得將一桌子菜都給周到地上,點着慕容楓的手指直顫,放聲狠罵:“混帳!混帳!混帳東西!從今兒往後,本國公徜若再見你小子一面,本國公的姓兒就倒着寫!”他還不解氣,重重一腳踹在桌腿上。含怒之下,他竟將這桌腿給踢成兩半,一拂袖子,鐵青着臉不告而別。
稀哩嘩啦,一桌子特等席面摔了滿地。慕容鬆與裴允誠吵架又急又快,慕容楓和慕容鋣竟然沒來及勸住,眼睜睜看着裴允誠被氣走了。而且,他們也相信,裴允誠方纔說的話絕對不是虛言。
慕容鬆此時也有些後悔,卻絕不肯主動認錯。慕容楓雖然明知弟弟說的話不對,可他是庶子,沒有指摘嫡子的道理,只能默不作聲。慕容鋣長嘆一聲,頓覺意興闌珊,對那兩兄弟道:“我先回去了,家裡也一攤子事兒呢。”
慕容楓便勉強笑着作揖行禮:“叔叔走好,下回侄兒再請叔叔喝酒賞菊。”慕容鬆只胡亂拱拱手便罷,去尋了又一壺酒,喝一口,哭着喊一聲“表妹”。
慕容鋣哧兩聲笑,覺得慕容鬆此時情狀實在看得眼疼,急忙推門而出。他剛走到樓梯那兒,便見貼身小廝三喜子連蹦帶跳竄上樓,便笑罵:“小兔崽子,你這是趕着去投胎啊,仔細撞着爺!”
三喜子連額角的汗也顧不得擦,三步兩步趕上來,一把抱住慕容鋣的腰身,神色驚惶地低聲道:“國公爺,上回賞菊堂介紹的城頭老牛剛剛傳來消息,咱們家老王爺找到了!”
慕容鋣挑挑眉,用馬鞭的鞭梢挑起三喜子的尖下巴,邪笑說:“找到就找到了,你怕什麼?”
“可,可,老王爺是在咱們王府位於銅山鎮的金礦裡找到的,已經,已經,”三喜子緊張地咽一口唾沫,艱難地說,“薨了!”
“什麼?”慕容鋣一把抓住三喜子的肩膀,手指用力,直掐得三喜子齜牙咧嘴,追問,“這事兒可報到府裡去了沒有?”
“不曾。”三喜子強忍疼痛,煞白着一張俊俏小臉,哆哆嗦嗦地說,“老牛倒是個信人,先把這事兒報到了您這裡。不過他也說了,最遲明天,他就會送信去魚川親王府,領取咱們王妃娘娘的重賞。”
“這喂不飽的狗、東西!”慕容鋣咬牙切齒狠罵,總算鬆開鉗制三喜子的手,飛步下樓,又低聲吩咐,“你再去提一萬兩銀子送去給老牛,讓他把這信兒再往後壓三天。”
三喜子抽一口涼氣,急追着慕容鋣下樓:“爺,公爺,小人上哪兒去提一萬兩銀子啊?!”
“去賞菊堂找大茶壺老古,就說我說的,要五萬兩天下匯通錢莊的銀票。你回富貴巷,把我在寧遠剛玉巖礦場的份子契書取出來拿去押着。等等,一萬兩實在不少,也不必你去送給老牛,讓賞菊堂派人去送。反正賞菊堂與老牛常來常往,比咱們都熟。”
說着話,慕容鋣眸中掠過狠色,想起賞菊堂裡寫下的那張天價欠條,這心啊都在滴血。若非他打探出賞菊堂的後頭隱隱站着天幸京里正受太后寵愛的馮天師,他非得……
但一事不煩二主,借十萬也是借,借十五萬也是借。只要他拿到老頭子私藏剛玉巖礦場和金礦地契的秘庫鑰匙,將所有地契都轉到他名下來,多少錢他還不上?哈,有了那些聚寶盆,什麼勞什子郡王爵位,他纔不稀罕!到時候他接了老孃帶上家小,去尋個好地方風、流快活,豈不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