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自開陽門入城,沿着銅駝街一路向北。
銅駝街很忙碌,來來往往的人一大堆,堵塞住了街道。
按理說,露布飛捷這種事情,該有人清理街道的。但洛陽、河南二縣的官吏們不知道幹什麼去了,辦事不積極,有氣無力,壓根沒動彈。
當然,這是有原因的,只不過深究下去就不禮貌了,畢竟兩縣官衙內現在沒幾個人。
你說爲何沒人?飯都吃不飽啊,三天餓九頓,不跑何待?
街道兩側的行市內,青壯男子哭哭啼啼,與家人依依惜別。
留守洛陽的河陽丁壯們不耐煩地催促他們出發。
“磨磨蹭蹭作甚,又不是不能回來。”
“白超塢沒新安城那麼難打,也就王彌不捨得丟棄鐵冶,拼死力戰罷了,放心,很快就結束了。”
“打掉白超塢,爾等家人也能安心做買賣。”
聽到河陽兵如此催促,有些性子暴烈的市人忍不住了,說道:“之前打新安城的時候你們也是這麼說的。可打完新安城,還有白超塢。打完白超塢,還有硤石堡。一路打過去,要死多少人?何時是個頭?”
“當初到底是誰一潰數百里,把這些險隘之地全丟了?”
“都開始拉丁入伍了,還說好打!苦也,吾命休矣。”
……
被市人如此回懟,河陽丁壯們的臉色也有些不自然。
他們終究臉皮不夠厚,無法做到睜着眼睛說瞎話的地步。
白超塢之戰已經持續三個月了。戰爭伊始,雙方野戰數場,禁軍勝少負多,被一路推至新安城——彼時乃二月底、三月初。
大將軍府一看,知道禁軍雖然戰鬥力提升了一些,但王彌所部也在提升,於是徵調了忙完農活的洛南府兵三千餘人,並其部曲一併發往新安。
三千餘名重甲長劍士在新安城下大破王彌,斬首兩千餘級、俘兩千人,戰線再度穩住,推至白超塢下。
白超塢在半山腰築壘,地形峻絕,非常不好打。
這個時候其實有兩個選擇。
其一是在山下挖壕築牆,不管他了。敵軍撐不住,自會丟棄輜重,向山裡撤退。
但總體而言還是十分危險,因爲離驛道太近了,壕溝、圍牆多半擋不住,於是選擇了第二個辦法:強攻。
過去三個月,禁軍做的基本就是這件事情。
打到現在,河南、滎陽二郡塢堡已經不願意出人了,因爲死在白超塢城下的人太多了。年初派出去的幾千人,基本已消耗殆盡。
在嵩山糜氏塢堡、石樑塢曹家塢堡、圃田澤李氏塢堡這些有根底的家族拒絕出丁後,朝廷一時間難以籌措補充兵。到了最後,只能在洛陽城內想辦法。
生意不好做,糧價奇高,洛陽百姓的日子是真的難過。於是又徵集到了市人、家奴逾萬,粗粗整頓一番後,發往白超塢城下,繼續絞肉。
銅駝街行市裡被徵集的丁壯,算是最後一批出發的人了。
“樑公常思去殺,寬以待人。然自絕者不能容,當誅者不敢赦……”露布飛捷的騎士揮舞着馬鞭,艱難穿過人羣,一邊走,一邊高聲叫喊。
叫喊還不是一遍就完事的,而是反覆喊,確保更多人聽到。
“……豺狼醜類,敢悖天常……雷霆所至,凶豎獲其刑;霜雪大降,妖賊覆其穴……”
“……今擒曹嶷以下僞官將校五十四員,青州悉平……露布飛捷,佈告中外,鹹令知悉。”
復讀機一樣的露布飛捷騎士離開後,行市衆人都沉默了。
青州沒了啊!
樑公精銳齊出,數月平青州,接下來怕是要坐鎮洛陽,總督弘農、河內戰事了。
大家還有活路麼?
有人實在受不住了,直接癱倒在地上,大哭道:“沒飯吃,還要上陣送死。樑公速來洛陽當天子吧,這日子過不下去了。”
衆皆惻然。
是啊,樑公來洛陽當了天子,糧食就會源源不斷運過來,大夥不用飢一頓飽一頓了,或許也不用上陣送死了——天子腳下,總要優待一點吧?
有些人則嘆着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時至今日,已經有人敢在人來人往的銅駝街上喊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了。
晉祚將終,神器有適,唉。
銅駝街附近的軍營內,一羣人跌跌撞撞地出了營門,準備趕赴白超塢。
此乃陳留阮氏及依附於其的地方豪族子弟及部曲。
天子銅駝街遇盜之事,調查許久之後,終於有了結論。
軍士們搜查了阮氏在京中的府邸,發現大量弓弩、甲冑、兵器,再將擒獲的僮僕拷打一番,得其情實。
王衍又派人去陳留尉氏縣調查,抓獲了幾個自洛陽逃回的“刺客”。
至此,口供、兇器、犯人俱在,證據鏈閉環,王衍以大將軍府軍司身份下達命令——
首惡宜從極刑。
脅從痛杖一頓後,發往白超塢軍前自贖。
阮氏及爲其牽連的家族莊客部曲等數千人,編入軍中,至白超塢城下衝殺。
爲了執行這條命令,劉善親自從許昌調集了五千世兵,黑矟軍自河陽星夜開至汴梁,復至尉氏。
陳留各家族沉默許久之後,被迫出兵出糧,一起殺至尉氏縣,將這幾個家族連根拔起。
這是十餘年間,繼陳郡何氏、汝南和氏之後,被邵勳整體滅族的第三個世家大族。
毋庸諱言,河南士族肯定會兔死狐悲,對邵勳看法不好。但說實話,他已經很寬仁了,殺的人都是撞到他手上的,並非無端迫害。
這一點很重要。
即所有人都知道樑公對士族又打又拉,且一直有意識培養與士族打擂臺的政治團體,偶爾會下辣手令其家破人亡,但直到目前爲止,他沒有胡亂動手,還是講規矩的。
你只要不觸犯他的底線,不自己作死,基本沒什麼事。
堅持做到這一點,其實也從一定程度上安撫了世家大族的恐慌心理,讓他們可以自己騙自己,不至於鋌而走險。
說人話就是劃出道來,明確什麼是可以觸碰的,什麼不行。
邵勳甚至允許各個家族將他們嫁到阮氏的婦人接回去,這進一步降低了叛亂的風險。
到了這會,阮氏子弟被編入軍中,上陣送死,已經沒幾個人爲他們說話了——波瀾驟起之後,慢慢平息了下來。
青州大勝的消息傳回之後,叛亂風險已經無限接近於零。
人總是善於遺忘的。
阮氏咎由自取,與我何干?還不如繼續鑽營,看看能不能鞏固家業……
******
天子已經很久沒舉辦朝會了,終日窩在後宮之中,哪也不想去,躺平擺爛了。
六月初十,王衍等人入宮覲見。
天子在昭陽殿縱酒,本不欲接見的,最終被內侍勸說,將他們請了過來。
皇后樑蘭璧在隔壁寢殿內看信。
她現在的尊容和以前委實不能相比,臉色暗淡、雙目悲慼、渾身了無生氣。這樣子,司馬熾看到了只是更加厭惡,辱罵都是輕的,責打纔是家常便飯。
樑蘭璧經常呆呆地坐在院中,看着樹冠垂下的暗影,一動不動,如同雕塑。
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剛進宮那會,她可是有着無憂無慮的銀鈴般的笑聲,待人和藹,滿眼都是她的天子夫君。
至於現在麼,或許只有閱覽書信時纔會有那麼幾絲生氣吧。
“才封十郡,又要拓土,邵勳就這麼等不及麼?”隔壁傳來了天子暴怒的聲音。
“不過濟陽、陽平、滎陽三郡之地罷了。”王衍的聲音也響了起來:“收復青州、迫降曹嶷,固陛下中興之勢。此等大功,焉能不賞?”
“那也不能賞此三郡。”
“陛下欲賞何物?賜九錫?劍履上殿?贊拜不名?”
“亦不可!”
樑蘭璧彷彿充耳不聞,只用她那幽深到沒有盡頭的目光,死死看着信件。
看了片刻之後,她那虛無的目光之中,漸漸帶上了些許乾渴、吮吸的意味,彷彿能從紙上汲取到什麼東西,來填補她極度空虛、匱乏的內心情感似的。
“陛下,銅駝街遇盜之事,尚有疑點。臣以爲,禁宮之內,或暗藏賊人……”
“住口!”
“京中饑荒日盛,若有功不賞,只會令有識之士扼腕,令忠謹之臣心寒。長此以往,太官乏糧之事,恐要重演。”
“你住口!”
隔壁聲音很大,樑蘭璧的注意力卻完全不在那裡。
她沒興趣,對什麼都不在意了。一天之中,能夠自由自在地發呆,就讓她心滿意足了。
昨晚她做了個夢。
夢到十幾年前七裡澗遊藝,她和庾文君見到了樑公邵勳,相談甚歡。
回家之後,父親夜觀天象,算得樑公有大氣運在身,遂力排衆議,將她嫁給了彼時一文不名的樑公。
成婚之後,夫妻恩愛。她爲樑公打理家業,召集命婦遊藝之時,所有人都聚集在她身邊,如衆星拱月般。
夢裡唯一讓她難過的,大概就是庾文君失落地去了江東。臨別之際,兩人相擁痛哭。
夢很好,但夢不是真的。
醒來之後,樑蘭璧回想殘留的夢境,又把被子蓋在臉上,淚流不止。
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難過,直到貼身宮人的一句話,恍如驚雷般炸響:夢因願起。
所以她今日又把信件一封封取出來重溫,找尋她心底的願望。
“陛下既然允准,臣便督辦此事了。”王衍的聲音還在繼續:“樑國十三郡,乃洛京邦屏。樑國逾盛,則洛陽逾安。”
“哪天把洛陽也封給邵勳好了。”
“陛下何必說此氣話?臣告退。”
“嘩啦!”那是瓷器碎了一地的聲音。
樑蘭璧收起信件,看了看外間。
天氣不算太熱,樹蔭底下甚至可稱涼爽,她又可以呆坐半日了。
這半日是獨屬於她的美好。
誰也不能阻止她的思緒飛舞,她可以盡情暢想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