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內嗤啦啦作響,獨眼龍童千斤一手持鐵鍋,一手翻炒,讓人眼花繚亂。
這年月的鐵鍋,可不是後世那種相對輕便的鍋。
它是鑄造而成的,非常厚、重,導熱也慢,當然價錢更是非常貴,故自秦漢時出現後,始終傳播不了,至今只有富戶能用,且還不怎麼常用。
童千斤臂力驚人,這會正在給邵勳做飯:大蔥炒蛋。
炒菜這玩意,歷史上首見於史書在北魏,就是一道炒雞蛋。
先把蛋打好,“着銅鐺中,攪令黃白相雜”,然後加入蔥白、鹽、渾豉、麻油,翻炒之,“甚香美”。
邵勳讓這道菜提前百年出現,沒有任何技術難度。對普通民家而言,則有極大難度,因爲他們用不起鐵鍋,也太重了,不方便。
“噹噹……”童千斤輕巧地端起鐵鍋,將大蔥炒蛋倒入盤中,又在鐵鍋邊上敲了敲,讓最後幾根蔥白溜下去,突出一個專業。
“童幢主要升官了啊。”有相熟之人過來端菜,笑着打趣道。
童千斤僅剩的一隻眼睛眨了眨,咧嘴笑了。
想要升官,就要舍下臉皮。
自從失去一隻眼睛後,他就悟了。
當日他登上城頭,不可謂不勇矣,但還是被人一箭射落城下,差了那麼一口氣。
這個富貴太難博了!
但他在太原爲樑王鋤草種地,在平城爲樑王做蔥白炒雞子,時間長了極有可能博到富貴,不比先登勇戰容易?況且他打仗也挺勇猛的。
菜一樣樣被端到了一間小廳內。
廳中燃着銅爐,溫暖無比。
邵勳穿着單衣,赤腳踩着毛毯,來到了桌前。
“唉,墮落了啊。”看着熱氣騰騰的早飯,他嘆了口氣。
以往吃這麼多是因爲練武消耗大,這兩天都沒練武,吃食卻不減,要養肉了。
王氏披着件薄紗裙,幾乎遮不住肉色,就連後臀上那鮮紅的掌印都遮掩不住。
她拿起一根羊肉腸,慢條斯理地用刀切着。
邵勳只覺某些地方一涼,低頭喝起粟米粥。
羊肉腸是王家進獻上來的,好幾十大車,充作軍需。
此物是典型的胡漢融合食品,取羊盤腸洗淨,然後細銼羊肉,要切得很細,再將蔥白、鹽、豉汁、姜、椒末細切與之混合攪拌,最後灌入腸中。
吃的時候割一段,用火炙烤,最後端上餐桌。
這就是烤腸嘛!
其實味道不錯,唯一的缺點就是太費人工了,不如大塊的肉脯適合軍中——羊肉腸史上首次出現也是在北魏,但此時應該已經有了。
這幫子愚昧的胡人還挺會享受的!
邵勳三兩口喝了半碗溫熱的粥,然後取刀切烤腸,隨口問道:“敦水(今白登河)北岸那片地,原本有部落的吧?”
“食不語。”王氏輕聲說了句,繼續吃肉。
邵勳氣笑了。
王氏也忍不住笑了。
既然註定要委身於這個男人,那不如和他帶點感情,那樣自己也身心愉悅。
樑王其實很符合她的審美,單雄壯勇猛這一項就讓她受益匪淺——字面意義上的“匪淺”,深也。
而且,她很享受那種哀求卻得不到任何迴應,最後只能苦苦承受的那種絕望感與愉悅感。
“你總是讓我當惡人。”王氏抱怨道:“那個鮮卑部落已經去崞縣了,我親自勸的。”
邵勳點了點頭。
傀儡的價值不就在此處麼?什麼事都要宗主出面,還要傀儡做什麼?傀儡就是當壞人的,然後再把好處讓渡給宗主。
“想必你也知道了,我不會在此久留。”邵勳很快吃完了早餐,端起茶湯漱了漱口,說道:“草已經不長了,下雪後轉運更加艱難,我最遲下月就要班師。接下來可就要靠你們自己了,有事可報予單于都護府。”
王氏手一頓,低聲道:“這就要走了?”
她覺得應該高興的,但又有些害怕。
男人在時,她一點不擔心,一點不害怕,做起事來也不用考慮太多。但現在陡然發現,沒法那麼隨心所欲地發號施令了,她要考慮很多事情。
要擔心別人叛亂,要擔心掌控不住親軍四衛,要擔心部族蹬鼻子上臉指斥她,更要擔心賀蘭藹頭打過來。
男人在時,不覺如何,男人走後,頓覺有異,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什麼時候來?”她又問道。
邵勳放下茶碗,道:“我的家在平陽。”
王氏一窒,難過道:“你就不能把幕府遷來平城?”
“不能。”
“你不來,我就找別的男人。”王氏賭氣道。
“在女人方面我可不大氣。”邵勳笑道:“司馬睿能任妻妾離府自嫁,我做不到。”
司馬睿小妾荀氏,是他琅琊王時代的宮人,但籍貫幽州燕國,故雖然姓荀,但出身很低。只不過人長得美麗,受寵後生了兩個兒子,但爲琅琊王妃虞氏所嫉,被趕出了府。
荀氏沒辦法,只能嫁給百姓馬某,司馬睿不管。
兩個兒子(晉明帝司馬紹、琅琊王司馬裒)要見親生母親,還得馬某家裡探望。
邵勳又想到了一個亂世梟雄楊行密,把小舅子朱延壽騙來殺了,避免了一場叛亂。到最後,也只是讓朱延壽的姐姐、正妻、燕國夫人朱氏改嫁他人。
在這件事上,司馬睿、楊行密大氣,但邵勳沒那麼大氣。
好在王氏也只是說的氣話,胡女把這事掛在嘴邊倒也正常,但她現在還不敢。
“其實,朝中鎮之以靜即可。”邵勳又道:“賀蘭藹頭今年也打了仗,還招降了一堆部落,單劃分草場就夠他頭疼的了。入冬之後再打仗,必然羣起反對,我看他沒這本事。不過你們要做好防備。樑昌、武周、馬邑諸城廣佈斥候,放遠了查探,不可懈怠。”
“賀蘭藹頭即便真來打,也只能偷襲,正面攻打,須得集結大軍,明年春末前都不太可能。”
“穩定渡過接下來的冬春半年時間,人心就會穩定許多了。諸部貴人已經一起祭天了,再經歷大半年的和平,就會形成一些習慣。如果能穩住一兩年,那就至少能穩三五年。能穩三五年,十餘年不在話下。前提是不能倒行逆施,別亂來。”
“王豐那邊我會好好叮囑的,讓他別急着爭權奪利,先鎮之以靜。你比你兄長聰明,應當知道該怎麼做。先去裡間避一避,我要召集僚屬。”
王氏嗯了一聲,到裡間取來衣袍,替邵勳換上。
邵勳喚來親兵,把食器撤下,這才讓王雀兒等人入覲。
“大王。”十餘人齊刷刷行禮。
邵勳示意衆人坐下,然後看向桃豹,問道:“聽聞效節軍路上有人潛逃?”
“是。”桃豹有些慚愧地說道:“軍士們不願前往苦寒之地,路上有人煽動叛亂,事敗潛逃,這會已經在追捕了。”
“到頭來還不如黑矟右營。”邵勳說道:“連同家人,一起貶爲官奴。”
孫和聽了暗暗心驚。
誠然,誰都不願意來平城,但總要有人來,誰抽到了,誰就倒黴。
黑矟右營多爲新兵,軍官也是武學生居多,他們不敢鬧,勉強把人帶過來了。
若路上出了事,樑王應該不至於罪其家人,但本人被捕殺或貶爲官奴是難免的事情,屆時他可能也要受牽連。
但對他而言,這可真是無妄之災。每次編練了一部分人,就拆散補入其他部隊,再招新人,再打散補缺,到現在他都不太熟悉下面人。
“德清,右營四千二百人,成家者幾何?”邵勳問道。
“約兩千五百。”孫和答道。
“這兩千五百人一家多賜絹帛二十匹,另給牛三頭、羊十五隻,代公發役爲其修築宅園。”邵勳說道。
“此乃厚賞了。”孫和感慨道:“宣揚下去,定感念大王恩德。”
邵勳笑了笑,感念是不可能的,不罵人就不錯了。
但自古以來這種戍邊的事太多了,又能如何?
唐代把士兵及家屬發往青海,明代把衛所建到雲貴,能讓家人一起遷過去都是德政了,很多人十五從軍徵,八十始得歸,一輩子見不到家人,還想公平?
事實上戍邊環境差,還危險,哪都不好,苦果是戍邊軍人生生嚥下去的。
朝廷甚至不一定會提高他們的待遇。
戍邊兵士的家人要種地養活自己,兵士還要服勞役修城,或去官方屯田裡幫官家種地,收穫還不是自己的,那是軍糧。
敵人來襲時,更要服兵役打仗,還沒軍餉。
唯一的機會就在於立功受賞,脫離苦海。
幹這種事風險最大的時候在晚唐,那些吊武夫反抗的概率賊高,非得讓他們怕了才行。
“軍田就在敦水北岸,一會過去看看,儘快定下。”邵勳說道:“一家二百畝地,地方已經騰出來了。若種不來,自己募人耕種,或者抓奴隸亦可。”
高柳鎮城及軍屬住處、軍田位於陰山以南、敦水以北,都是平原,有河流可供灌溉。
東、北、西三面環山,南邊是河,只有西南處有一個小敞口,整體還是比較利於防禦的。
“可抓奴隸?”孫和驚訝道。
“只要養得起,隨便抓。”邵勳說道:“將來或可酌情轉爲府兵,免其一家賦役。”
“如此,則無大礙。”孫和說道。
“走吧,去看看。”邵勳起身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