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在連攻數日後,木瓜原守軍終於支持不住了。
黑矟右營六千軍士打得灰頭土臉,死傷不輕。
不過,經歷了戰火的他們,氣質倒有所變化,好像比之前幹訓練那會強了一些。
“賊人挺頑固的。”糜晃有些驚訝。
木瓜原至少走了一半以上的人,剩下不過五六百戶罷了,多爲氐羌之衆,但他們男女老少齊上陣,便是牙齒都沒了的老人也拿了杆木矛在城頭拼殺,五六歲的孩童更是吃力地揹着軍資器械,來來回回,上上下下,滿頭白髮的老嫗則擔水送飯。
“民風不夠勁悍的話,不配在此生存。”原銀槍中營副督、現黑矟右營督軍趙瑋說道:“虧得我部將士力戰,終下此城。”
說完,又罵了句:“真是不知所謂,石勒、石虎都跑了,還頑抗這麼久。”
糜晃沒有理會氣急敗壞的趙瑋,只召來隨軍渡河的岢嵐諸縣兵曹掾,道:“下一批船過河的時候,把木瓜原俘衆盡數送往晉陽,編爲役戶。”
“遵命。”幾人齊聲應道。
說完,都用憤恨的神色看向那不到兩千名男女老少。他們也死傷了不少人,恨不得將這些俘虜盡數屠光。
七月初一,休整完畢的黑矟右營繼續出發。
糜晃坐鎮新收的木瓜原,負責接應渡口,守禦物資。
趙瑋則帶着五千餘右營兵及四千多岢嵐丁壯,往西北方向進軍,四日後抵達富谷,不料這裡已經空無一人,有點價值的財貨都不見了,不少民房還被拆了燒火,堡寨內外唯餘一灘灘乾涸的馬糞。
好容易找着幾個躲藏在附近溝壑中的民人,打聽一番後,得知石勒叔侄多日前的夜裡突圍而走,不知所蹤。
有些百姓跟着向南跑了,如今在何處他們也不知道。不願意跑或沒來得及跑的人則被鮮卑騎兵抓走了,說是要賣掉。
當然,有點價值的財貨也被鮮卑人掠走了,野外放牧的牛羊如此,藏着的窖糧亦如此。
趙瑋有心想抓回逃走的氐羌百姓,想想又放棄了。
上郡這個地形,做夢呢。
兩幫人馬在兩道山塬上行走,互相能看得見對方,但你真想交手,卻千難萬難,中間道路的迂迴曲折、崎嶇難行之處,直讓你吐血。
更別說,這裡千溝萬壑,能藏人的地方太多了,你要多大的運氣才能發現對方並且抓住呢?
留幾百丁壯守禦富谷後,趙瑋繼續前進,往孤山堡而去,同時四處打探南下的金正部伍的消息。
金正此時已經離開連谷,往白土縣城而去。
連谷是直接投降的。
這個堡寨有五千餘軍民,曾被南下的丘敦氏騎兵包圍數日。不克後,該部南下,但很快又有伊婁部騎兵南下,又包圍數日,甚至嘗試着攻打過一次,除了撂下數百具屍體外,沒有任何成效。
金正於六月二十八日抵達此處,勸降一番後,這些多來自鄴城的守軍將卒喜極而泣,開城投降。
金正收復此地後,留數百人監視,並徵集連谷堡內丁壯爲先鋒,南下白土。
白土縣已經被南下的鮮卑拿下,估計已經空無一物了。
在南線,劉粲坐鎮華陰,一邊抽調騎軍北上,一邊督促步卒守城。
侯飛虎嘗試着攻了下蒲津關東城,不克。
裴廓也奉命攻潼關,死傷衆多,亦不克。
若非繞道草原南下,這兩處怕是戰死十萬人都拿不下,除非匈奴自己內亂。
南陽方向則沒有調動兵馬攻武關,因爲吳兵又自襄陽北上,於新野大敗南陽軍,一路攻至淯陽。
沔北督軍樂凱咬緊牙關,沒有求援,繼續與襄陽敵軍玩回合制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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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了更好地收取來自各個戰場的消息,邵勳將大營移到了善無。
閒暇時分,除了操練部伍外,他大部分時間還在挖溝,順便處理政務。
“傳令,於洛陽置芒山、伊闕二龍驤府,以洛陽中軍驍騎軍兩千餘將士改編,若不足,自潁川、汝南招募熟習弓馬的幽州突騎督後人補充,此爲右驍騎衛。”
“傳令,於中條山南置芮城龍驤府,揀選洛陽中軍有功將士整補。平陽、河東、弘農三郡八龍驤府九千六百府兵,編爲右羽林衛。”
“部曲夠不夠?”邵勳看向秘書監盧諶,問道。
盧諶幾乎不用算,脫口而出道:“今已有約一萬三千戶、五萬四千餘人丁。”
“夠了。”邵勳說道:“突入河西的鮮卑應還能賣一些雜胡過來。此番戰事結束之後,令諸衛重新校閱兵籍,若有戰死、病歿、傷殘府兵,着其子弟充選,補全兵額。”
“是。”盧諶見邵勳再無他話,便到一旁的案几上書寫命令。
邵勳繼續在中陵川旁勞作。
上萬羯騎在外圍牧馬、警戒,銀槍中營在縣城附近屯駐,最內圈則是兩千親軍。
近萬黃頭軍則和他一起,在中陵川附近清理污萊、開挖溝渠、平整田地。
邵勳還是很勤快的。
鐮刀上下翻飛,將河灘附近的蘆葦成片割倒。
他甚至還在蘆葦叢中摸到了幾個野鴨蛋,高興不已,讓首席廚師童千斤給他在鐵鍋裡攤一攤,中午吃。
新來的涼城國部衆則在營建房屋。
他們對這些不是很擅長,更願意用氈布搭個帳篷,但上頭嚴令不許。
身邊又都是不熟悉的人,左看右看,頭人也不知道在何處,心中彷徨無依,空落落的,這可如何是好?
邵勳割蘆葦時,冷眼旁觀,冷笑不已。
原本是普通牧民的還好,但那些當了幾輩子牧子的就搞笑了,頭上沒家主了還不適應。
從河南、河北轉運糧草的部伍仍然沒有減少,途經涼城時,會卸一部分糧食下來,以充作此五萬餘人安置所需的吃食以及明年春耕所需的種子。
此外,這五萬餘人還有約四十多萬牛羊雜畜,數量嚴重不足,完全不是一個正常部落該有的水平。
他們這個冬天,只能勉強活下去,吃不飽、餓不死,明年估計能多多少少收點糧食,日子能稍稍好過一些。
差不多得三四年後,才能完全走上正軌。
涼城國內史人選已經定下了,乃樂平太守郭榮。
此人通曉羯語、烏桓語,這是最大的加分項,本身能力也還可以,更兼領兵打過仗,非常適合擔任此職。
大農則是樑國田曹令史褚裒,多次參與度田,編纂田畝、戶籍冊子,兼安置清理出來的莊戶。在涼城國草創的前期,他的這份經驗是可以派上用場的。
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此人乃丞相庾琛舉薦,邵勳願意給個面子——郭榮則是軍司王衍所薦。
中尉則由前樑國武牙將軍羊權出任。
他也是最先趕到的,帶了數百羊氏部曲充作親兵,打算以此爲基,整訓涼城國丁壯。
由此也可以看出,羊權的態度非常好,一點不以來這個邊塞之地爲苦。邵勳高興之餘,讓他在單于都護府掛了個從事中郎的幕職。
至於丞、傅、友、文學、左右常侍、典書令、學官令、郎中令等職官,還在繼續選人。
除此之外的其他職務,則讓王氏選派。
如此一來,涼城國的框架便有了。
拓跋力真居於山城之上,身邊圍繞着一羣來自中原的將佐。
學富五車的文學給他講經史。
傅、友陪伴於此,隨時諷諫、匡正其言行。
內史、國丞、大農爲他勸課農牧,積攢國力。
典書令爲他上傳下達,處理公函。
學官令掌全郡教化。
郎中令負責宿衛安全,同時選舉郡內賢才。
中尉爲他整訓兵馬,操練部伍。
涼城國的存在,是此番北伐一大成果之一,爭取得來非常不容易。
從實際情況來看,最容易得到的其實是馬邑郡,因爲其地連岢嵐、雁門二郡,與大晉近在咫尺,但實際上來說,當地烏桓占人口主流的現狀,也不太可能在現階段倒向你。
而涼城國更位於馬邑以北,控扼平城、盛樂兩都之間的要道,人家更不可能讓你佔着。
此四縣之地,將來說不定還會有反覆。
割完一大片蘆葦後,邵勳又開始挖土清理河溝。
這個時候,劉野那乘坐馬車而至,帶着她親手做的午飯。
這些時日,邵勳身邊就劉、王兩個女人。
王氏畢竟身份不太方便,劉野那也不客氣,和邵勳像夫妻一樣同睡同起,爽得都不想回去了。
邵勳朝女人微笑了下,然後看向中陵川對岸。
一大羣人剛被押運而至。
隊伍很長,呈四列縱隊,踉踉蹌蹌前行。
縱隊旁邊,還有一輛接一輛的馬車,上面坐着老弱婦孺。
從他們的髮飾裝扮來看,應該是來自河南地的雜胡。
“白部鮮卑餘孽。”劉野那給邵勳端來一盤肉,道:“我親自射的黃羊。”
邵勳拿起一塊,放進嘴裡嚼了嚼,道:“炙肉火候得當,甚是美味。”
劉野那也嚐了一口,但覺得好像沒那麼好吃,看了眼邵勳後,臉上笑意更濃了。
“四千多白部鮮卑,紇豆陵部在五原抓的。他們走後,那些人就從朔方過來放牧了,紇豆陵部一個突襲,直接將其擒獲。”劉野那說道:“我兄長親自帶人接過來的,竇勤不要絹帛,只要糧食。他手裡應還扣着一些人,興許比眼前的更多。”
邵勳點了點頭,道:“只要不傻,都知道留下壯丁健婦,剩下的再賣給我。他也要經營自家部落,多些戶口肯定不是壞事。”
換位思考之下,邵勳自己也會在俘虜中揀選一番,自己留一部分,剩下一部分拿來換糧食,紇豆陵部這都是正常操作了。
他很快便收回了目光,在河邊洗了洗手,坐下來吃午飯。
親軍督黃正悄然走了過來,稟報道:“大王,平陽傳訊,馮翊氐羌聞鮮卑南下,羣起響應,殺匈奴官長,斷蒲津關三城糧道,遣使懇請王師渡河。”
邵勳接了過來,一看,笑道:“這算是給劉粲蓋上棺材板了。”
蒲津關、潼關是劉漢重點經營的防線,是給大晉放血的利器,缺一不可。
蒲津沒了,潼關沒必要守。
潼關沒了,蒲津也沒必要守。
兩者去其一,另一個便效用大減。
劉聰欠下的因果,最終由劉粲來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