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戰爭進入了白熱化。
汴京城就像一個搔首弄姿的女人,狠狠撩撥起了叛軍的浴火。城樓上力量單薄的守軍就好像女人的最後一層遮羞布,可任憑叛軍一雙髒手歇斯底里地撕扯,卻怎麼也撕扯不開。
越是這樣,卻越讓人焦急,越讓人興奮。
攻破這四扇城門,他們所有人都會立下從龍之功!西面夏國的威脅算什麼,東邊齊國的威脅又算什麼?
人不爲己,天誅地滅!
“殺啊!!!”
嘹亮的呼喊聲證明他們士氣如虹,能有這麼一羣甘願效死力的人,東方遠行應該感到欣慰纔是。可是短短几日連喪兩子,卻讓他陷入了深深的悲哀。
無後,是對一個妄圖名留青史的野心家最狠毒的懲罰。
東方遠行現在只想攻破城門,攻進皇城。哪怕東方家不能千秋萬代,能夠沾染一絲龍氣,在史書上留下自己的名字,起碼也能聊可自.慰了。
一臉大鬍子的聶萬城大喜過望,從帳篷裡掀開簾布向外張望,也不顧侵襲而入的冷風,哈哈大笑道:“恭喜相國大人,照現在這般攻勢,三日定可破城!”
恭喜我還是恭喜你?東方遠行眼中閃過一絲嘲諷。
這隻叛軍最大大的支撐便來自於聶萬城的戍南部隊,最早跟隨自己的人也是他。現在自己喪子,最有可能登上大寶的人是誰?這個道理傻子都看得明白。
聶萬城是個粗人,這從他不能自如控制情緒就可見一斑。但讓東方遠行十分不爽的是:哪怕你心中想做皇帝的願望再強烈,就不能忍一忍麼?非要在一個剛死了兒子的老人面前笑的這般爽朗?
當然,這個節骨眼上他不可能揭穿聶萬城,而是負手道:“老夫已經仔細推算過,西羽衛被夏國死死咬在邊界。鬍子一定以爲事關國家安危,西域守軍一定會回援,這樣鬍子就能在西域狠狠地撈一筆。可惜他們還是不懂我們漢人,也許我們善意玩弄陰謀詭計,可是在國家大義面前,外敵永遠拍在內敵之前。就算江山易主,那也是咱們自家事,所以哪怕拼了命,他們也不會讓夏國人侵入半步。”
聶萬城想了想,粗聲粗氣道:“不錯,是這麼個理兒。”
東方遠行又道:“北玄衛縱然能夠抽調回部分援軍,但北方胡人不得不防,能抽調回兩萬人就不錯了。東方毗鄰齊國,這個當初和咱們鼎立的鄰居,秦天真的會這麼放心?如老夫所料不差,東翎衛能夠抽調回來的人馬只會更少。”
聶萬城笑道:“不錯,這麼算來,秦天小兒能湊齊五萬人馬都該謝天謝地了。再加上相國大人在京城的影響力,他們能堅持多久?”
“話不能這麼說。”東方遠行蹙眉道。“以老夫對秦天的瞭解,此子善於隱忍,若是沒有什麼後手,怎麼會沿途放棄所有抵抗,任由咱們順風順水地攻到汴京城?”
聶萬城道:“咱們人多勢衆,說不定他不想多做無謂的犧牲。可若是他以爲憑一座雄城就能攔住咱們,未免也太天真了。”
“報——”
門外,一騎快馬飛速駛來,哨兵在門前道:“啓稟大元帥,剛接到南方奏報,東翎衛一萬鐵騎襲城,將洛南等四個城鎮的糧倉付之一炬,咱們輜重隊伍也被攔截了。”
“什麼!”
聶萬城面色一驚,趕忙扭頭看向東方遠行。
東方遠行眯着眼睛,道:“咱們的糧食還能吃多久?”
聶萬城面色沉重,道:“大概能堅持十天左右。”
東方遠行微微一笑,道:“這小兒當真好算計,他竟然真的敢釜底抽薪,在齊國眼皮子底下抽空東翎衛。不過…他想的還是太簡單了。”
聶萬城撓撓頭,道:“這話怎麼講?”
東方遠行解釋道:“他知道咱們的最終目的是佔領汴京城,而且爲怕他調回援軍,所以要加快速度搶得先機。於是他乾脆放棄抵抗,讓咱們長驅直入掉以輕心。但問題是——咱們不可能留下大隊人馬駐守所佔領的城池,他正是利用這一點,冒險派東翎衛截了咱們的後路,讓咱們在天寒地凍的時節無糧度日。他再憑藉汴京之固,和咱們打消耗戰,慢慢拖死咱們。”
聶萬城恍然大悟,道:“沒想到這黃毛小兒,心思居然這麼毒。”
“算計是好算計,可是他也要守得住才行。”東方遠行悠然說道,縱橫密佈的臉上閃過一絲狠色:“十天以內攻陷汴京城,聶將軍做得到麼?”
聶萬城哈哈大笑,道:“做不到也要做到!”
戰事越發激烈,每天都有人死,每天都有家庭破碎。
沒有經歷過戰爭的人,永遠無法想象戰爭的可怕和殘忍。汴京的百姓天天在喊殺聲中度日,不知道被徵調的親人幾時歸,不知道搖搖欲墜的唐軍還能堅守多久。
四個大營中的軍人越來越少,爲了防止瘟疫,每天都有屍體被銷燬。漫天火光中透出一股皮肉焦糊的味道,又有誰能記住,這些不知名字的年輕人爲這個國家所做的一切?
城樓上可以用的武器越來越少,囤積的石塊和箭矢快要告罄,面對仍然不知疲倦猛攻的敵人,他們只能拿命來天。
汴京風雪夜,將士斷魂時。
大唐的守軍在敵人五天五夜的猛攻中已經變得搖搖欲墜,有好幾次,面對殺傷城頭的敵人,將士們想幹脆放棄得了,最起碼還能保全一條命。可是看着袍澤們英勇赴死,這樣頹喪的情緒卻怎麼也不敢表現出來。
好在到了第六天的時候,東、北兩個方向的壓力驟然減輕,讓已經處在崩潰邊緣的守軍大大鬆了一口氣。
叛軍不可能無故放棄。滿心懷疑之下,東、北守軍四處打探,終於知道了叛軍放鬆攻擊東北二門的初衷。
因爲西玄門!
唐安所率領的這支守軍,在大戰中表現出了驚人的戰鬥力。戰無雙絕非庸人,能夠年紀輕輕擔任要職,靠的並不是“金刀戰家”的招牌,而是自己過人的勇武和出衆的領導才能。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卻在唐安手中屢屢受挫,傷亡慘重。
他手底下的那支只有三千人的“復仇者聯盟”部隊,爆發出了出乎所有人預料的戰鬥力。
駐紮邊陲之時,爲了能和勇武過人的鬍子一較高下,戰凌雲對手下的二郎要求甚嚴,日夜操練。他們與鬍子鬥,與惡劣的天氣鬥,鬥出了一身銅皮鐵骨,鬥出了一身錚錚虎膽。
在谷城被破、敗走黃土地的那一段時光,他們每日每夜都要面對死亡危機,鍛煉出了鐵一般的意志。
曾經吃過的苦,讓他們在汴京城閃現出了最璀璨的光華。
艱難爬上城頭的叛軍以爲看到了勝利的曙光,可面對這些渾然不知懼怕的人時,他們才赫然發現面對是一羣絲毫不畏懼死亡的殺神。
手中的刀明明已經砍在了他們身上,可他們宛如不知疼痛爲何物,竟能捂着傷口把長戟送進對手的心窩。哪怕在狹窄的城樓上,他們依然能夠保持嚴謹的陣型和默契的配合,一旦哪裡出現缺口,身邊的戰友就會立刻補上,替換下倒地不起的袍澤。
還有那個一直躲在暗處突放冷箭的小個子,叛軍簡直恨他入骨。
你永遠也看不見他的人,但當全神貫注投入到戰鬥當中時,卻會冷不丁被不知從哪裡射出來的箭矢貫穿身體,滿心不甘倒地時纔會看到一個帶着一臉壞笑、露出一口潔白牙齒的黑臉小個子。
在這樣一支軍隊的帶領下,不管是羽林衛還是禁衛軍,都不敢再以王者之師自稱。
他們在慚愧之餘,同樣激起了爭勝之心:來自邊陲的尚且如此悍不畏死,被譽爲精英中的精英的他們,怎麼能像一羣慫蛋一樣躲在別人後面?
拼了!
士氣得到極大鼓舞的他們,用喊殺聲相互鼓勁,用敵人的屍體證明自己的價值。他們不知疲倦地揮舞手中的武器,讓敵人一次又一次兇猛的進攻消弭於無形。
看着每天夕陽西下時,叛軍垂頭喪氣退兵的身影,每個人都體會到了身爲軍人的光榮——那是屬於百戰之師戰無不勝的自豪。
當然,人力有時盡。
和叛軍相比,他們消耗不起。雖然殲滅了成倍於自己的敵人,可他們的傷亡依然慘重。更可怕的是,因爲人數有限,他們根本沒有休息的機會,每時每刻都要提防敵人的偷襲。
他們是人,他們也會疲憊。但爲了汴京城,他們竟在眼簾將闔之際相互掌摑對方,只爲保持清醒的頭腦。
這樣一羣人是可敬的。
一連幾天的戰鬥,讓他們的體力和精神都已經達到了極限。如果不是唐安強令他們休息,或許他們還會繼續堅持下去。
唐安沒有理會將士們的請戰,而是趁夜讓人將這些天來的箭矢搜刮乾淨。雖然手中的一萬人只剩下七千不到,可他還是令一半人回營休息。
京城的禁軍大驚。雖然戰無雙的軍隊死傷更重,剩下大概近三萬人,可難不成這位唐大人想以區區三千之數,擋住外面近三萬人的攻擊?
唐大人那句話怎麼說來着?腦子秀逗了!
他們沒機會發問,卻見覆仇者聯盟的人頭都不回地走了,彷彿只知道服從的機器。
他們不理解這些西域的榆木疙瘩對唐安的信心從何而來,但連唐安自己手下的兵都這般模樣,自己還操心個什麼勁?更何況,他們實在太累了。
罷了罷了,當城門攻破之際,大不了拼了一條性命以身殉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