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王軍使這套理論還真是聞所未聞。
實際上,在軍中士卒出了心理問題之後,他們也不是沒有想過開解,做思想工作。可話到嘴邊,通常不過是乾巴巴幾句,“要珍惜生命,”“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能有絲毫損傷。”或者“事情都過去了,男兒大丈夫,想這些做什麼?”“爲了你們的家人,好好活着。”
這話不但沒有任何重用,反讓患病士兵的反應更加強烈。
當時,大夥兒還一頭霧水茫然不解,現在經過王慎一分析這才恍然大悟。
病人首先是有深重的負罪感覺,絕對自己活着就對不起別人,對不起死去的戰友。
然後,他們的因爲精神上的原因,失眠、做噩夢,身體上已經痛苦到極點,只想早一點解脫,還談什麼珍惜生命?
至於爲了家人,爲了父母好好活下去更是莫名其妙。不管是俘虜兵還是泗州軍士兵,在從軍之前都是河北兩淮的普通百姓,金軍入侵,流寇做亂,早已是家破人往,孤身一人,還能爲誰活?活一天算一天而已。
說起來,大家都犯了虛應事務,敷衍差事的錯,心思根本就沒用在如何治療和管理病人上面。
王慎雖然口頭沒說,但面上的責怪之色大家還是看得出來的。
衆人不禁羞愧的低下頭去。
王慎:“過去的事情也不說了,你們從來沒有處理過這樣的事情,某也不追究你們的責任。接着剛纔的話我繼續說下去。”
“開導只是心理治療的一個手段,你們要多聽病人傾述,鼓勵他們說出心裡話,一句話,做一個好的聽衆。”
“另外,我發現你們這裡有一樁不好。”
一個書吏忍不住問:“敢問軍使,我們這裡有什麼地方不好?”
王慎:“某看到,病人送到你們這裡來之後,你等就任由他們在這裡吃住,反正只要他們不鬧事不自殘就算是完成任務。呵呵,當我這裡是什麼地,飯店旅社嗎?從明日開始,得加強管理,把病人們都組織起來。”
杜束好奇地問:“組織起來?”
王慎:“別忘記了,他們現在的身份是軍人,軍人就得受到軍法和規章制度的約束,不能讓他們閒着。可以適當讓他們參加一些輕度的軍事訓練,比如走隊列、比如排隊行軍。還比如可以讓他們開墾荒地種種菜,整理內務什麼的。”
“這又是爲什麼?”又人疑惑不解地問。
王慎道:“人是羣居動物,是社會動物,特別是在戰爭時期,只有置身於一個團體之中,纔會讓人感覺到安全,而病人們之所以犯病,說穿了就是缺乏安全感。”
“我們所需要做的就是讓他們感覺自己沒有被團體所拋棄,就算有天大的事情,遇到多大的危險,我們這個集團這個組織鬥不會袖手旁觀,棄之不顧。”
聽到這話,大家算是徹底明白了。書吏們都是一臉激動,拱手作揖:“將軍仁德寬厚,我等敬服。”
是啊,在這個亂世,別家軍隊若是有士兵受傷或者生病,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直接拋棄了,任由他們自生自滅,這纔是最經濟的最穩妥的做法。
實際上,這個世界上什麼都缺,就是不缺兩條腿的人。扔出一個大餅子就能換回來一個黃花大姑娘,撒一把米出去就能招募到一大堆士兵。
泗州軍的士兵傷了病了,王慎都會妥善安置,細心治療。碰到那種失去勞動力的,還會一輩子養起來,這得消耗多少泗州軍的資源啊!
在這個亂世中,此舉無疑是犯傻。可也因爲如此,纔會有那麼多剽勇之士死心塌地地爲他效命吧?
“啊!”正在這個時候,遠處傳來一聲慘叫。
這一聲叫宛若巫山猿啼,杜鵑泣血,在暗夜裡是如此驚心動魄,頓時,外面一團大亂,有衛兵在大喊;“怎麼回事?”
“保護將軍!”
一隻只燈籠次第亮起來,照得莊園裡如同白晝,到處都是甲士奔跑的身影。
隨王慎一道過來的護衛同時面色大變,同時圍到他的身邊,道:“軍使,快走!”
長期鏖戰於沙場,使得護衛的神經時刻都繃得極緊。今日王慎過來也沒帶幾個軍士,大晚上的若是有敵人的斥候來襲,事情就麻煩了。
“慌什麼,沒什麼大不了的。”王慎瞪了他們一眼,平靜地問杜束等人:“怎麼了?”
和侍衛們的一臉緊張不同,文吏們都靜靜地站在那裡,一副對這樣的事情司空見慣的樣子。
就有一人回答:“稟軍使,應該是有士卒又犯病了,於夢中驚醒。”
“原來是這樣,走,領我去看看。”王慎站起身來,偷偷地鬆了一口氣。
說句實在話,方纔他還真嚇了一大跳。當這叫聲傳來的時候,他也和手下的衛士一樣下意識地以爲是遇到敵人來襲。可是,作爲一軍之統帥,若是驚慌失措,豈不讓人笑話。況且,在如此黑夜之後也沒處逃。最佳的應對辦法是謹守莊園,依託這裡堅固的房屋節節抵抗。
況且,在電光石火中他發現文官們都是一臉的平靜,頓時明白這事只怕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
見主帥鎮定自若,衛兵們都是一臉的羞愧。
病人們的待遇都非常好,每四人一個房間,集中管理。
每天夜裡,房門都是護衛站崗。
等到王慎等人趕到的時候,那個發出慘叫的人已經安靜下來,縮在牆角低聲哭號:“我什麼還活着,我爲什麼還活着……都死了,都死了……酒,酒,給我酒。”
王慎:“給他。”
搶過看守遞過來的酒葫蘆,那個病人大口大口地朝自己嘴巴里灌着。
王慎走到他面前,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士兵,你叫什麼名字,可覺得心中難受?”
一個文吏低聲道:“稟軍使,這人姓左,名小三,是孔彥舟的俘虜兵。”又呵斥左小三:“睜開你的眼睛看清楚了,這位只俺們泗州軍的防禦使王軍使,還不跪拜?”
左小三哎喲一聲:“原來是王道思將軍。”就要跪下去。
王慎一把扶起他,柔聲道:“不用,左小三,方纔你是怎麼了,現在可覺得好些了。”
左小三眼睛裡有淚花泛起:“將軍,方纔小人做了個噩夢,夢見以前那些死去的同伴在叫我。小人不想死,自然不肯。可他們就是不依,伸出手來拉俺。軍使,俺們以前那個隊有十人,現在只剩一人,俺現在又被你關在這裡,怕是遲早要去見他們的。”
“不會不會,你不會去見他們的。你現在病了,住在這裡是給你治療,並不是關押。”王慎輕嘆一聲:“士兵,你好好養病,你不會死的,我保證。”
從左小三那裡出來,王慎對杜束等人道:“傳我命令,解散俘虜營,好生安置那些還活着的俘虜兵。他們若是願意留下,可充實到地方廂軍和各縣衙門裡聽差。若是不願意留下,可發給路費讓他們自己回家。蘄春一戰,他們也是爲我王某人出過力流過血的,也算是自己弟兄啊!”
杜束等人點頭:“是,軍使,我們這就着手去班。”
下來之後,還活着的那一千多俘虜都答應留下,分散安置在蘄、黃各地。實際上,他們多是兩河、兩淮人士,國破家亡也沒處可去,留在這裡好歹有條活路。
在這個時代,各軍基本不會留俘虜。一時世道太亂,各軍基本都處於流動作戰的狀態,沒有地盤安置,也沒有那麼多糧食餵養多餘的人口,一刀殺了最簡單。
不過,王慎畢竟是個現代人還做不到視人命如草芥。而且,他既然已經到了湖北這片膏腴之地,就不會走了,這廣闊肥沃野就是他的根本。在安陸、漢陽那邊還聚集着大量流寇。自己若是不問青紅皁白將俘虜通通殺了,將來若在戰場上遇到敵人,只怕賊軍會人人拼命。
平定江漢當剿撫並重,有的時候,政治甚至要優先於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