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好大。
一剎間,地上、屋頂都騰起了大片白霧,整個世界都籠罩在這無邊的水氣之中。
雷聲驚天動地。
長長的牛角號吹響,閃電的光影中,數之不盡的濟南軍如同山洪涌來。
這一次,賊軍沒有施法,只齊齊發出一聲嚎叫,就全軍而動。
“弩不能用了!”
“王將軍,怎麼辦?”兩百多弩兵被雨淋得不住顫抖,同時發出亂糟糟的叫喊。藉着明滅不定的光,可以看到他們眼睛裡的驚懼。
所有人都在顫着,士卒、民夫,包括陸燦和谷烈。只岳雲還立在陣中,翹首看着前方。
王慎渾身上下已經被雨水澆透了,冷進骨子裡去。這場雨一下,夏天過去了,接下來就是殘酷到極點的隆冬。
神臂弓已成擺設,難道一切都結束了?
不,絕不!
他猛地槍過一把長矛,不斷地抽打着已經陷入混亂的士卒,高聲吶喊:“扔掉手中的弓,換長矛。盾牌,盾牌,牌子手到最前面來!”
“把咱們的紅旗打起來。我們是誰,我們是誰,大宋西軍,天下第一的大宋西軍!”
谷烈也吃了一棍,頓時清醒過來,厲聲吼道:“直娘賊,人死鳥朝天,怕什麼怕,就算是死,也得拉幾個墊背。對面就是一羣烏合之衆,不要緊的。要想活,就血戰到底!”
陸燦這個時候已經說不出話來,只不停地將盾牌手朝前面推,推到陣前。
既然已經逃不了,又在軍官的強力維持下,輜重營士兵只得打起精神。一排盾牌樹了起來,如同一道矮牆,矗立在府庫大門之前。
“長矛手,跟在牌子手後面。”王慎大聲下令,隊伍基本恢復秩序讓他短暫地鬆了一口氣。這才兩百來人,讓他們佈陣就花了這麼長時間。這還是在經過三天血戰,自己初步在軍中建立起威望的前提條件下。試想,如果換成別人。或者說這兩百人變成兩千人,這支部隊也只有崩潰這條路可走了。
“穩住,穩住!”
“穩住,穩住!”
“長矛手準備!”
雨水淋在斜靠於後的盾牌上,盾面開放着白色水花。
所有人都張大嘴,胸膛劇烈起伏。
……
近了,近了。
李昱的濟南軍大約也知道這是他們等了三天的機會,歡喜的叫聲更是瘋狂。一萬人同時扯開喉嚨,聲音甚至蓋住天上雷鳴。
幾乎在一個瞬間,黑色的人潮就涌到這支又兩百人組成的步兵陣前。
這次,賊軍也學精了,同樣在前排佈置了一隊刀盾兵。
雙方的盾牌狠狠地撞在一起,然後同時停住。兩邊的牌子手都扭曲了面容,厲聲大叫。
輜重營士兵人少,盾牌手竟然被推得慢慢後退。
“操你孃的!”瘦骨嶙峋的岳雲突然跳起來,手中長槍刺中一面木盾,竟然將那面盾牌刺成碎片,露出後面一張驚慌的面孔。不愧是演義書裡排名前幾位的勇士,在病成如此模樣的情況下。十二歲的年紀,力氣依舊大成這樣。
不等岳雲動手,立在他旁邊的谷烈手中長斧揮出,直接將那個敵人的腦袋劈成兩片:“癆病鬼,滾後面去,別搶大爺的軍功。”
岳雲眉毛一聳,正要回頭罵去,王慎大吼:“長槍,投出去!”
幾十柄長槍同時越過盾牌,落入敵人的人潮中。
滿耳都是利器入肉的悶響,接着是慘烈的大叫。
人血剛一噴出,就被雨打得滿天飛舞,整個世界都變成了紅色。
這是兩軍的第一次接觸,分外殘酷。
第一排賊軍瞬間被投槍刺倒一大片之後,後面的人還在不斷衝來,剛空出的那條縫隙剎那間又被人填滿。
眼前全是揮舞的兵器,長矛前刺,戰斧筆直劈下,鎧甲被刀刃劃過,尖銳鳴響。
谷烈又是一斧揮出,深沒入一個敵人的胸膛,斧頭卻陷在其中,一時間取之不出。
正在這個時候,有敵軍的盾牌砸來。
眼見着就要撞中他的胸膛,一隻手伸過來,抓住盾牌的上沿。
出手的正是岳雲,他本高得不象話,和那個矮小的牌子手比起來,居高臨下如同巨人。
好個嶽應祥,掉轉長矛,對着下面那個賊軍的頂門就狠狠地捅了下去。血紅的槍尖從下巴處出來,瞬間被雨水洗得晶亮。
他飛快地抽出長矛,又朝旁邊一揮,抽在一個敵人的腦袋上。喀嚓一聲,槍桿子斷了,敵人眼睛一直,軟軟地倒下地去,瞬間被蜂擁而至的人腳踩得筋骨寸斷。
谷烈一呆,然後大聲喝彩:“好個癆病鬼,憑好力氣,再大上幾歲如何得了。”說話間,搶過一柄大棍,將兩把伸向岳雲的鋤頭盪開。
岳雲冷着臉抽出腰刀頭也不回地朝前砍去:“誰他娘是癆病鬼,谷烈你嘴巴乾淨點。等過了一仗,找個安靜的地方,看小爺如何收拾你。”
谷烈哈哈大笑:“好,就這麼說定了。你我若是活過今天,找個僻靜的地方,看大爺我灌死你。”
“喝酒?”岳雲一愣,霍然轉頭,眼睛亮了:“好,誰怕誰?”
“迎上去,不許後退!”王慎一口氣投出去三把投槍,張口欲叫。可因爲氣息用盡,這一聲顯得沙啞。胸中如同有烈火燃燒,疼得厲害。
作爲一軍主將,王慎一開始就站在最前面。前面的盾牌手被敵人撞倒之後,胸口就中了好幾記,有刀,有棍,還有一把鋤頭。
他身上穿着厚實的扎甲,無懼刀箭,卻怕鈍器。尤其是那一鋤,直打得他差點背過氣。
肉搏戰根本就沒有任何戰術可言,尤其是在雙方都在陣前佈下盾陣的情況下。只能不住朝前擠去,然後將長兵器從盾牌上伸出去,對着前方不要命地戳、刺、砸、砍。
很快,牌子手首先承受不住。轟隆一聲,在後面士卒的推擠下紛紛倒地。
一個個輜重營的士兵被長矛刺倒在地,事先佈下的小方陣被打開了缺口。
王慎:“收縮陣腳,兩邊朝中央合攏。谷烈,應祥,反擊,反擊。”
聽到他喊,岳雲和谷烈帶着士卒瘋狂反擊。
屍體一具具壘在地上,已經堆得很高了,不斷有人被死人絆翻,加入進陣亡者的行列。
零傷亡的戰鬥已經不可能了,王慎掃視四周,就在這很短的時間內,超過三十名手下陣亡。
“守不住了,守不住了,突圍……可能嗎?”王慎張大着嘴,大口大口地吞嚥着從天而降的雨水,試圖讓那冰冷的液體澆滅胸中彷彿要爆炸的灼熱之氣。
“道思,怎麼辦,怎麼辦?”旁邊,陸燦在大聲叫喊。
他已經被三個賊軍纏住了。
好個陸燦,平日裡看起來就是個書生。此刻手中卻提着一把骨朵,瘋狂地朝前揮去。一個盾牌手舉起盾牌,將身體藏在後面,口中意義不明地叫着什麼。另外兩人則不住將刀子砍在陸虞侯身上,直砍得他身上的鐵甲葉子都翻起來。
有鮮血順着鎧甲不住流下來。
王慎眼眶瞪得都快要裂開了:“子餘,我來助你!”
一聲大喝,手中的橫刀將一個賊軍的手刀砍斷,銳利的鋒刃在敵人的臉上掠過。轉眼,敵人那張臉就朝旁邊翻開,露出紅燦燦的一片,無論雨水怎麼大,也衝之不盡。
“啊!”那個盾牌手已經嚇呆了,不覺伸出腦袋來,被陸燦一骨朵轟在腦門上。
轉眼,他的額頭就陷了下去。
面門被橫刀劃開的敵人還立在那裡,王慎一腳踢出,將他蹬進人羣。
“堅持住,堅持住,酈瓊將軍的援軍就要到了!”谷烈大聲嘶吼着鼓舞着士氣,他身上的鎧甲已經被人砍破了,東一片西片地掛在身上,“一壺茶,堅持一壺茶工夫就夠了。”
那邊,李昱的濟南軍中,軍官們也在大聲吶喊:“拿下了,拿下來,擠過去,挨上去!”
“他們也是人,他們也會死,耗光他們,耗光他們!”
是的,沒有了神臂弓,人數又少,淮西軍輜重營堅持不了多久就會累,就會死。
“殺光他們,奪了府庫,裡面的財物隨便拿!”
“刀槍不入,刀槍不入!”
“金剛不壞!”
……
受到鼓舞的賊軍爭先恐後而來,依舊如前三天那樣無休無止。
只不過,這樣的混戰王慎消耗不起。
他腳下全是人體,軟綿綿再也站不穩。身邊的士卒越來越少,一個個士兵被敵人直接撲到在地,然後是無數支刺下的長矛、砸下去的鋤頭、鐵錘。
手中的橫刀不知道揮出去多少次,斬中多少個敵人,卻依舊雪亮鋒利,不愧是神兵利器。
剛開始的時候,王慎看到死在自己手下的敵人那一張張絕望的臉,心中還沒有來的“突”地一聲。但漸漸的,就麻木了。
這是戰爭,你不殺人,人就殺你,沒有絲毫的道德可言。要想活到最後,只能不停殺下去,知道眼前再沒有一個活着的敵人。
逼退一個敵人後,王慎腳一軟,以刀柱地,單膝跪下,汩汩的鮮紅的血從他身上冒出,順着刀脊流下。
他張大嘴,大口吐氣,大笑着看着前方。
雨已經停了,就連雷聲也停了,夏天的暴雨來得快也去得快。大地上瀰漫着層層滾動的白氣,也不知道是霧還是水。
前方,幾個農民打扮的賊軍看着王慎白森森的牙齒,心中一寒,停了下來。這個敵將實在厲害,他手中的刀來來去去只不過是砍、刺兩招,勢大力沉。這已經不是刀了,而是一柄大錘,每一錘出去就能收割一條人命。
下面這一地的屍體,皆拜他所賜。
王慎頭上帽子掉了,露出光禿禿的頭皮。有水順着他的鼻子流下,一滴滴落下,在紅色的積水中激起層層漣漪,也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汗水。
“怎麼,不敢上了?”王慎輕輕一笑:“那……就讓我來進攻吧!”
說完,整個人如同獵豹般躍起。
刀,好快的刀。
熱血沖天而起,一顆頭顱滴溜溜落地。
幾個賊軍幾時見過這等神威,蒼白着臉不住後退。
殺了一人,王慎這樣將其他幾個敵人趕出陣去。可就在這個時候,他的腿突然一軟,跌倒在地。
心中頓時一涼:死了!
在這種人挨人,人擠人的修羅場,一旦倒地,又如何起得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