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浚雖然不懂軍事,可因爲所處的位置和身份不同,他的大局觀卻是其他人無法比擬的。
王慎的話道理都對,也是穩妥執重之言。也許,按照他的思路,確實能夠穩住關中局勢。可是,這不過是單純的軍事。而現在大宋朝像即將開始的關中經略戰卻有着更多政治上的意義,不然官家也不可能派他去關中坐鎮。
去年女真兩路南下,欲要捉拿官家和裕隆太后,滅亡大宋。江南已被打得一片糜爛,此刻可謂是盜賊四起,朝廷威嚴不存。如此亂局,說人心不浮動也是假話。
江南各地不但有成爲流寇的判軍做亂,許多民間邪教組織和會、道、門也是蠢蠢欲動。官家急需一場大勝穩定朝局,使南方各地的賊人畏威懷德。
而且,關中實在太重要了,女真在那裡一天,巴蜀就沒有一天安生。巴蜀若不保,東南危急,大宋朝將來又何去何從?
當真是牽一髮而動全身啊!
因此,在女真兩路大軍北返之後,官家和朝廷有鑑於如今險惡的局面,一反當初一味與女真和議,一味逃亡,下決心要在陝西和敵人打上一場。畢竟,那邊還保留着建制完整的西軍餘部,對於大宋西軍,朝廷還是有很強信心的。
西軍在過去幾年之所以在北伐契丹,太原保衛戰,東京保衛戰中輸得一塌糊塗,非戰之罪,更多是人禍。若當時沒有那麼多人事的齟齬,或許歷史又會是另外一種模樣吧?
總而言之,自建炎四年起,朝廷和官家已經被形勢逼成了主戰派。
不但如此,還是冒進的主戰派,他們要在短期內看到一場足以穩定西北,穩定國內民心士氣的勝利。
趙構在張浚出京之時和他談了很長時間,並着樞密院拿出了一個詳細的作戰計劃:調動川陝所有可用之兵,以陝南爲根本,先分兵攻取同州、麟州、延州。也就是後世的陝西大荔、富縣、延安。佔據陝北一地,居高臨下,截斷山西和陝西之間的聯繫,將女真主力壓縮在渭河平原和華縣、潼關狹窄地域,再與之決戰,一舉平定西北。
官家如此操切,他這個川陝宣撫使又如何能夠不急。
仔細思索王慎所言,張浚這才猛然發覺自己短期內恢復關中失地,將女真人趕到潼關以東不過是一相情願,毫無現實依據。
良久,他纔將手中的茶碗放在几上,重重嘆息一聲:“道思言之有理,某想事情還是簡單了些。”
見已經說得他動心,也沒有急着要和女真決戰的念頭,王慎心中大爲高興。據真實歷史記載,富平大戰之後,西軍最後一點人馬全軍覆沒,從此,陝全境陷落,南宋在西北根本全失,對金之戰徹底陷入被動。
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南宋再無力對金做戰,只將所有精力用於平定南方內亂。等到岳家軍發展壯大之後,才又開始北伐。
可經過陝西一戰的重大打擊,趙構的思想已經發生重大轉變。從當初那個能開硬弓,一心恢復實地的青年,轉變爲專一守住江南半壁江山,厭倦戰爭的怯弱之人。
只要張浚放棄速戰速決的念頭,自然沒有後來的富平之戰,自然就能夠保有西軍這個還算完整的野戰軍團,保住陝南和陝西北一地,日後北伐湖北、陝西兩路其出,未必就不能徹底收復失地,一洗靖康之恥。
自私一點說,陝西那邊如果宋軍打得好,給予河南山西的金軍強大的壓力,自己和泗州軍也能從容在荊楚休養生息,長期處於國防第一線的感覺真的非常不好。自己打孔彥舟、張用、曹成都倍感吃力。無法現象,一旦女真幾萬主力南下又是什麼樣的情形。
建康之戰不過是小股部隊的遭遇戰,能夠獲取勝利,也是運氣使然。現在就和女真主力硬碰硬,老實說王慎可沒有信心。
張浚又道:“看來這經略陝西,不能太急。”
王慎:“古有越王十年生聚十年教訓,我大宋人口、財富是女真十倍百倍,只要長期對峙下去,勝利總歸是屬於我們的。”
“生聚,說得容易。”張浚謂然長嘆道:“道思,你的話都對。某與女真速戰的念頭並非是一時心血來潮,其中還有不得以的苦衷。如今,關中膏腴之地已經盡喪敵手。不奪回渭河平原,靠什麼養兵?”
是的,陝西之財富都集中在關中平原,而這地方正是金人鐵騎馳騁的戰場,早已經被女真人佔了去,其餘都是山地和荒野,根本養活不了十萬大軍。
王慎忍不住問:“漢中和巴蜀呢?”
張浚只苦澀地搖了搖頭。
王慎這才醒悟,這時代的漢中還沒有得到徹底的開發,也窮。而且,漢中一府之地的出產總歸有限。至於四川,情況也不是太好,光靠每年的夏秋糧賦,能夠維持宣撫司也是艱難。
他心中突然一動:“張相,說起糧賦,末將剛到黃州的時候也頭疼得很,這地方實在太窮養不起兵。就在這個時候,末將麾下有個叫嚴曰孟的士子給我出了個主意,讓我泗州軍順利度過難關,這纔有後來的蘄春之戰的錢糧,在下覺得這個思路不錯。”
張浚:“說來參詳。”
王慎就詳細地將嚴曰孟預借蘄、黃兩州百姓未來幾年賦稅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一遍。
聽完,張浚霍一聲站起來,面上露出狂喜之色,叫道:“這個法子好,完全可以預徵四川未來三年。不不不,要想維持川陝宣撫司日常用度,並能夠組織一場十萬人馬大戰役,起碼要預徵五年。有錢糧在手,何愁大事不成。”
他實在太興奮了,也顧不得宣撫使的威儀,赤着腳在帳篷裡飛快地走着:“老夫怎麼就想不到這一點?當年童貫北征燕雲,蔡京不就印了上百萬貫的交鈔,硬生生將軍資給湊夠了。蔡元長這人乃是奸佞,可他理財的手段卻着實了得。宣和年那麼大一個爛攤子,他竟然能維持了那麼多年。”
說着話,他一把抓住王慎的肩膀,目光中全是精光:“道思果然大才,只這麼一句話,就將陝西的那團亂麻理順、斬斷了。老夫若有一日平定陝西,收復失地,皆因你今日之策。”
王慎什麼時候被人這麼誇獎過,忙站起身來:“相公謬讚,末將當不起。”在真實的歷史上,張浚之所以在陝西站住了腳使得就是這個法子。他預徵了四川和漢中未來五年的賦稅,這才穩定川、陝各路兵馬的軍心,守住了四川。
當然,後患也大。富平戰後,所有軍資都喪失殆盡,西軍全軍覆沒。從此,張浚只能在四川採取守勢,在戰場上再沒有任何建樹。無他,四川的油水都被他的預徵榨乾,再無戰爭潛力。
“怎麼當不起,當得起,當得起。”張浚哈哈大笑起來:“老夫能夠有你這麼一個門生,也是面上有光啊!”這話中未免有調侃之意。
聽到提起這點,王慎就算臉皮再厚,也撐不住了。
說句實在話,他對張浚的品德和爲人還是非常敬佩的。雖然此人後來做過幾件令人腹誹之事,但瑕不掩瑜,無論怎麼看,張德遠還是當得起民族英雄四字。
此人心胸寬闊,又人情練達,再他面前玩虛的也沒有任何必要。
想到這裡,王慎忙將自己當初爲什麼要假稱是張疏浚門生,招降李成一事合盤托出。其中自然隱瞞了自己僞造聖旨一節。開玩笑,僞造聖旨可是誅三族的不赦之罪,他可不想給自己找麻煩,也不想將這個天大把柄落到張浚手上。
只說自己聽人說過樞密院已得了官家的旨意,派人過江宣旨,自己情急之下只能冒充天使,還請張相公恕罪。
“好!”突然,張浚擊節叫好:“好一個王道思,有智謀,有手段,有擔當,果然是不世出的人物,某沒看錯你。老夫有你這麼個門生,與有榮焉,又如何肯怪罪於你?”
見順利地解決了這個問題,王慎心中高興,忙拜下去:“多謝相公。”
“快快請起。”張浚一把將他扶起,笑問:“道思,你今日來見老夫只怕不是爲陝西戰事吧?有事不妨明言。”
王慎點點頭:“是,末將今日前來,確實有事求到相公這裡來。和陝西戰局不可操切不同,荊楚之戰卻必須儘快結束。說句實話,末將所率的泗州軍如若西征,軍糧只夠十餘日所用。可是,安陸賊焰正熾,急切難下,說不好就打得曠日持久。要想順利解決賊軍,當剿撫並用,分化瓦解之。”
說着話,他大概將呂本中話中的意思大概跟張疏浚說了一遍。接着道:“末將有個不請之情,想請相公暫時留在江漢,主持大局。”
“主持江漢大局,究竟是多久?”張浚皺起了眉頭,問:“一月、兩月還是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