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錦繡坐在桌邊等春上,桌上放着六個菜,兩涼四熱。等到六個盤子裡都變成涼菜,天黑了下來。這時她接到牛麗的電話,告訴她春上正在一醫院做檢查。

錦繡趕到醫院時,春上在吊鹽水。他的額頭進行了簡單的包紮,一隻手在接電話。是派出所打給他的,要求他明天一早去做筆錄。錦繡提來一隻小蛋糕,打開來說,你還沒吃飯,餓吧?今年生日不一樣,我們先吃蛋糕。春上心下尋思她這句話的意思。錦繡像是聽到了,說,你上次傷胳膊,這次傷頭,吃點甜的壓壓驚。春上說,這是你恩人所賜,我們已經被茶樓拉進了黑名單。

他這次會不會關很久?

不會。

錦繡舀了一勺蛋糕喂春上,春上說回去吃吧。錦繡把蛋糕喂進了他嘴裡,說,沒事的。這廳裡都是病歪歪的人,誰會想到你是大名鼎鼎的春上老師呢。

春上接了兩口,握住錦繡再次湊來的手腕,說,錦繡,回去我要告訴你一件事。錦繡嗯了一聲。春上望着她低垂的額頭,幾縷頭髮散了下來,在她鼻尖顫動。他忽閃着眼睛,突然說,你就不問他爲啥找我麻煩?錦繡一動不動,說,他講過,他說你會娶我。

他管得太寬了吧。

嗯,是。

春上眼裡有一點磷火遲疑地閃動。他望着錦繡低垂的臉,在燈光下瑩亮的額頭,低聲說,本來,我想在我們新婚之夜跟你說。我把我的全部都交到你手裡,由你來決定我今後的生活。你看過安娜•卡列尼娜,在結婚前夕,列文交給吉蒂一本日記本……你記得吧?

記得,錦繡舀了勺蛋糕填進自己嘴裡。

列文說他是不純潔的……

錦繡慢慢吃着蛋糕,不再問春上吃不吃,也不擡頭。她像是神思飄忽,人在這裡,魂魄已在千里之外。春上注意到了這一點,便收住話頭。

當然,我不寫日記。

錦繡嫣然一笑,看一眼吊瓶,起身去喊護士。

兩人打的回到茶樓,春上要把車開回去。他先送錦繡回家,錦繡說陪他回去,給他把菜熱一熱,就着半隻蛋糕,還能點個蠟燭許個願。她給他買了一件上衣,過了水放在椅子上,他試試合適不合適。春上道謝,說蛋糕吃過了,生日就算過了。這個晦氣的生日他不想多延續一分鐘,只想睡覺。錦繡不再堅持,任他把車駛向湖邊。

明天做筆錄,錦繡下車時說了句,你能不能不怪陳大哥,他坐牢很多次了。

春上面上閃過一道燈光,對面有車輛飛馳而過。他舒一口氣,說,一些事我沒辦法告訴你,不知怎麼說……也說不清。我不怪別人,現在我很想睡覺。

錦繡看了他一會兒,輕輕把車門推上。車窗慢慢搖下來,春上的臉側了過來。

錦繡,我們的婚事緩一緩吧?最近事情多,我要想一想……我們是成人,已經等了這麼些年,我們還有時間……你會等我的吧?

錦繡點了點頭,轉身走進柳樹堰。柳樹堰又靜又黑,像是沒有住人。錦繡在柳樹堰待了二十二年。時間長得像一個醒不來的夢,錦繡起初沒有指望過掙脫它。她踩在凹凸不平的地面,心裡響起剛纔春上說的話。列文說他是不純潔的。春上沒有把話講完,因爲她像是對這句話毫無反應。誰知道她心裡翻江倒海,急於一吐爲快,但她又記着那是醫院,那是春上,她一直在信賴、託付的人的生日。她心裡想,誰又是純潔、完整的呢?這條漆黑的路,閉上眼也能穿過的柳樹堰,對於幼年的她來說像一個巨大的黑匣子。這個貫穿始終的噩夢被拴在黑匣子裡,如同嚮往天空的氣球、風箏之類的事物,掙扎、破碎是它們的命運。事實上錦繡已不掙扎,她永遠躲在人們身後,外婆、父母、油條、春上,在他們身上獲得安全感。這些東西一一坍塌之後,她不知道自己還可以棲身哪裡。即便柳樹堰,也將在不久之後被推倒,所有的柳樹堰人將遷往新的住處。

對於這種消息,錦繡抱着半信半疑、並無期待的態度。類似她對老吳頭那座小黑窗,從未指望它從自己眼前消失。當然,春上給她帶來某種美妙的暗示,光明的指引,讓她有過一段日子的天馬行空。心頭暗暗驚詫,莫非那種生活,是可能的?離開這個黑匣子,離開老吳頭的小黑窗,這種毫無防備的生活將是她的!

說起來,錦繡是個徹底的宿命論者。正是在這張底色上,她努力用種種新鮮的、醒腦的、撲面而來的理論武裝自己,充實和提升自己。她幾乎是全盤接受了種種新觀點,身體力行,波瀾不驚,彷彿不曾在內心有過交鋒與衝突。她就這樣由一個宿命論者轉爲女權主義者,又由一個無神論者走向十字架。沒有人能清楚她內心經過了怎樣的嬗變,騰挪輾轉,每當一個新的角色誕生,她都給人一種生來如此、歷來如此的印象。每一次她都不遺餘力,力求做到這個角色履職的最大限度。她也並不拋棄前一種論調,那些相對陳舊、不夠先進的並未被徹底否定,而是成爲了日益豐富底色的一種。她的內心裡有着極大的包容度,這足以使得她一步步邁出步伐,直到完全忽略那扇小黑窗。

她聽到那窗子裡傳來哭泣聲。她停下腳步,凝神去聽。月光照在她頭頂,帶着一點響動地流下來,這種流動帶給了她內心的震動。她想,莫不是老吳頭死了。如果這時候走出一個路人,一定會被她嚇到。她在月光裡的樣子十分可怖。彷彿月光是從她眼眶裡流出來,那哭聲也是發自她的聲道,她感覺到背上起了一層汗。哭聲幼弱,細小,像一隻狗在嗚咽。她兩步就能走近那個窗子,看到裡面的情形。窗子裡點着燈,油紙掉下來一大半,她只要湊近就能發現哭泣的人。這種願望從未出現過,她想找到這個無助的哭泣者,就算他在老吳頭的屋子裡,也在所不惜。

月光暗了下來。一陣風吹過,樹枝發出撞擊聲。錦繡拽着自己的衣領,不知不覺勒住了脖子。彷彿是抓住繮繩,不讓一匹野馬奔跑的牧人。她看到昏黃的燈光下,老吳婆坐在椅子上,低着頭抹眼睛。哭聲不是從老吳婆那裡發出的,而是牀上。牀上掛着蚊帳,隱約的光線下,牡丹花緞面棉被隆起了一團。錦繡的心像是失去彈力的彈簧,軟軟地彈動着,每一次屏息都好像下一秒就會停止。那哭聲從室內發出,卻帶着風的呼哨,一種奇異的空曠感,彷彿不是從人的身體發出的。錦繡打了個寒噤。老吳頭今夜就要死的念頭代替了心跳聲,在胸腔呼之欲出。她記起多年前那個下午,黑屋子裡佈置的一切,幾乎跟眼前沒有多大分別。也是對着窗子擺放的木牀,也是兩把竹椅子,其中一把有隻腳短一截。小小的錦繡坐在上面,吊着兩隻腳,像坐在湖面上的木桶裡。她耳邊響起了咿呀的聲響,不知是屋裡老吳婆胯下發出的,還是當年自己發出的。

錦繡的視線範圍內沒有小女孩。別的房間也沒有燈,她猜測她睡着了。因爲白天玩得瘋,小女孩晚上睡得早,尤其是抓蝴蝶、蜻蜓,常常玩得一身汗。老吳婆通常默許她找錦繡玩,只在做好晚飯後,在坡頭站一站。她喊小女孩點點或蝶蝶,喊兩聲,小人兒就朝她飛奔過去。錦繡想過,假如點點半夜被老吳頭驚醒,會不會害怕得哭出來。當年她好像沒有哭出來,應該是哭不出來,憋着的感覺實在難受。老吳婆起身朝她走來了,她像是聽到了什麼動靜。錦繡嚇得一閉眼,把脖子縮住。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看到老吳婆正在看着她的頭頂。

誰?

兩人都聽到牀上響了一聲,像是從哪個暗處滾出了一枚核桃。牀上的老吳頭髮出夢囈般的驚呼,那是誰?那是誰?

隔壁傳來了點點的哭聲,她被驚醒了。老吳婆忽然開口說,進來幫幫我。她沒有等到錦繡的回答,快步轉身,安撫着老吳頭。老吳頭的嗓音完全不像是他的,壯年時他的嗓門是細滑的、油亮的,現在粗啞含混,像一段樹樁被劈成了幾片,或核桃被門擠壓得破碎不堪。錦繡邁動灌了鉛般的腿,挪到門口。門一推開,一股陳腐之氣散了出來,裡面隱隱含着油煙、糞便和隔夜燒肉的氣味。錦繡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邁進的門檻,門檻不高,幼年時卻曾騎坐在上面,把它當城牆或是一匹馬。她循着隔壁點點的哭聲,摸到那個房間,在牆壁上摸到開關。燈亮了,點點坐在牀頭,嗚咽着要婆婆,兩隻手捂住了眼睛。錦繡坐到她身邊說,點點,不哭噢。婆婆馬上就來了。點點的臉哭得通紅,她從手指縫裡露出眼睛,眯縫着,似乎在辨認錦繡,又像是還瞌睡。錦繡摸摸她頭,輕拍她背,問,我們睡下,點點?點點抽搭着,望望窗子外,手一指說,打雷,我怕。錦繡聽了聽,隔壁沒有大的動靜,房間裡有些悶,像是醞釀雨的樣子。她握住點點的小手,說,打雷不怕,姐姐陪着你。來,躺下,姐姐不走。點點順從地躺進被窩,愣愣地盯着天花板的燈泡。錦繡給她唱了支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裡。我問燕子爲啥來,燕子說,這裡的春天最美麗。這裡的春天最美麗。這裡的春天最美麗。

點點的眼皮合上了。錦繡一把一把給她摸着頭頂,順着她的頭髮,直到她發出均勻平穩的呼吸聲。她把燈拉滅了,在黑暗中待了一會兒。但她很快就不能呼吸,她聞到的那股氣味在暗處更加的強烈,這種成分跟從前相比添加了些東西,但是底料在那兒。一種說不清楚的爛肉味兒。錦繡忍住生理上淡淡的厭惡,站起身,在房門口停了一會兒。她朝走廊走去,地面沒鋪水泥,還是那種均勻的、凸凸凹凹的泥地,被踩得烏黑髮亮。這走廊沒有燈,足有七八米,錦繡想到點點摸黑穿過的情景,心頭疼了一下。

她朝燈光走去。不知爲什麼,心裡很平靜。她這時也聽到了雷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雷腳很密很綿長,相趕着奔來。還沒等到面前,陡然頭頂炸響了一個,這一個貨真價實,似是爲了點醒人的。這二重奏相當合拍,一個發威,一個安撫;一個提出問題,一個消解問題。錦繡走到房門口,門半掩着,顯然是老吳婆爲了擋住老吳頭的叫喊聲。錦繡從半開的門裡望去,正好看到了一顆花白的頭顱。老吳頭形容枯槁,像一具骷髏躺在那裡。蚊帳已經撩開,他矮小乾瘦的身體上套着花布睡衣,木偶一樣轉動着漠然的眼珠,看向門這邊。錦繡差點驚叫出聲,迅速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心裡在說,不!可是她並沒有逃走,一動不動,迎着老吳頭的視線,慢慢放下了手掌。

他沒有認出她來。顯然,他沒有力氣再說一遍,誰?就在剛纔,他發覺她在窗外,發出驚悸的喊叫。那是遭遇死神纔會有的反應。他聽到了她在窗外,或者說看到了,都不是事實。那是某種心電感應,實際上,彌留之際的人逐漸在喪失聽力、視力。老吳頭的嘴咧開着,流出一點口水。老吳婆馬上給他擦去了,用一塊隨時塞在褲兜裡的手帕。她轉頭看向錦繡,同時拿那手帕抹了下眼角,給錦繡搬來那把竹椅。錦繡越過竹椅,發現不是短了一截腿的那把。她一直走到牀腳,透過細密的蚊帳眼打量這個人。

她在欣賞他死去。

錦繡打了個寒戰。感到這一抖動過後,人變得軟下來。她萬萬沒有想到他成了這副樣子。一個人在衰老、絕症中被打敗的極致,一定是老吳頭這樣了。他如同一個牽線木偶,口角斜,但看得出來他在用力,眼珠緊緊瞪着天花板。錦繡重新恢復了慌亂,對老吳婆說,打120吧?老吳婆搖了搖頭,說,他給我說過,不進醫院,不進祠堂,讓我等着他過世。錦繡抖了起來,很細密的那種哆嗦。半晌她說,他是要死了嗎?老吳婆平淡而哀愁地瞅着她,說,繡,你是頭一個進我這屋裡的人。你不嫌老死的人,是個好女崽。錦繡嘴脣嚅動了下,說,我想過他早點死。老吳婆呆呆地張開口,很快,她平復下來,眼角一扯說,誰沒這樣想過,怪得到誰這樣想?我不是嫌他,也不是累、苦。我看不得他身上疼……吃了多少苦頭。這個病,不是一朝一夕得的,是我們前世造的孽,今世來還。

牀上人張大嘴,發出嗬嗬之聲。眼眶也是開的,發青的眼袋滾動着,似是看到不祥之物。錦繡問他,老吳頭,你認得我不?對方死死地看住她,喉嚨裡發出摩擦聲,嘰嘰喳喳的,像是牆上不斷掉石灰粉下來。有一瞬間錦繡覺得他認出了自己,心頭一陣激動。他要回光返照了,而她,要向他討回宿債。至於什麼樣的討法,她還沒有想好。現在她只希望他意識清醒,認出她就是十年來沒照過面的小錦繡。老吳婆惶惶地湊近去,想拉住錦繡,又不敢搭手的樣子。老吳頭像是沒有聽到她說話,眼珠子如兩隻黎明前的燈泡,直直射向前方牆壁。錦繡眼前浮現那個下午,她在那把咿咿呀呀響着的竹椅上經歷的一切,她的疼痛、恐懼,以及相伴而來的一種騰雲駕霧般的快樂。那種模模糊糊的漂浮的快感,隨後在她夾緊雙腿的某些夜晚,也出現過,最後統治她的總是不可磨滅、深刻的絕望。十年來,她徹夜揹負着這個黑屋子,失眠,時常想到自殺。如果不是春上的重新出現,霸道地要求她離開柳樹堰,同他一起生活在南山腳下,過一種採菊東籬下的生活,如果不是親耳聽到耶穌教人要愛自己的仇敵,愛自己的鄰人,若非有這樣一些心理底氣,她斷不可能如此平靜走進這個屋子,來面對這個瀕死的老男人。

我不離開這裡,柳樹堰……她忽然轉頭過去,對着老吳婆說。

老吳婆略一愣,猶豫地說,沒人能一輩子待在柳樹堰,除了這個老亡種。錦繡問,你們往後不住這裡了嗎?老吳婆耷拉着眼皮,說,他過了我們就賣房,用這個錢過生活,今後點點上學也要錢。我沒有社保、醫保,這些年,雖說靠他的退休工資,吃飯、吃藥,也不夠用,總是撐過來了。他講他不要墓地,一把火燒了,撒在東湖裡就是。這話他清醒時就說一遍,我也不知道這樣好不好。

她捂住臉,淚水從指縫裡流了出來。

房間裡那種淡淡的濁氣,濃郁了起來。錦繡疑心外面沒有下雨,沒有一絲風,也沒有聽見雷聲。醞釀已久的一場雨,遲遲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