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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繡是他偶然認識的一個女學生。當時,她成爲過他念頭中的作案對象。那天夜裡,油條心情鬱悶,到沿湖一帶走走,不想一坐就坐到夜深。一開始,油條沒有別的想法,他抽了半包煙,就想離去。走到水廠對面那條小路時,拐角處傳來了腳步聲。憑經驗油條判斷出這是一個孤身女子,年紀和體重都很輕,有些急,有些亂。油條職業性地馬上彈跳到路邊茂密的樹叢陰影裡。對於這類樹叢,油條十分善於隱蔽,不單因爲他瘦,容易同樹枝參差交錯,還因爲他從小熟悉這些樹木。他能讓它們從他身體上延伸開去,而不發出一丁點聲息。甚至於,讓他的身體同它們發出相同的氣味。這時候他往往不說話,呼吸着樹葉散出的二氧化碳,腦子裡發生着些許化學變化。白天說的那些話,一下失去了意義。他只須動用部分植物屬性,就可以同這夜空熨帖地融合在一處。每當情緒鬱結,油條都是這樣排遣的:與樹共處半夜,聽風一遍遍刷過樹梢。他的腦子也被刷白,隱入黑暗中,失去了應有的重量。這一陣輕淺的腳步聲,撥動了他身體裡另一根弦,油條聽到身體內部發出嗡嗡的金戈之聲。這幾乎是一種條件反射,類似肚子餓了發出的嘰咕聲,人在緊張時喉頭的吞唾液聲。這些渾濁聲響從腹部升起,漫過大腦皮層,像風一樣繃緊了油條的全身皮膚。

去年臘月裡,油條夥同兩個同行打劫過一對戀人,也是在這樣的半夜。那男的很驍勇,和他們奮力撕打。他的眼睛在黑暗裡簡直是兇狠極了,鼻青臉腫,棉襖和襯衣都破了,還不罷手。女的不敢跑遠,四下大聲呼救。直到他們三個落荒而逃,那男的還手持磚頭追出幾百米,似乎不將他們繩之以法誓不罷休。三個都有不同程度的受傷,一個被敲破了頭。油條當胸挨一腳,胸悶欲裂,幾乎當場暈倒。去醫院拍片子,斷了兩根肋骨。接下來營養費治療費讓他們這月的辛苦泡了湯。這件事情給幾個人帶來的教訓就是,學會收斂。所謂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不能自以爲是,碰上刺頭、莽漢、犟驢、強人,就要避開。當然,油條在身體康復期間,思想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那名男青年捱了一刀,頭臉被打得包子似的,寡不敵衆,還是保持了勇氣和力氣,跟他們拼命。讓油條有所觸動的是,假如自己處在男青年的位置,是不是能表現得這麼英勇善戰,能保護自己的財產和女人?答案很讓人泄氣。油條就會嘿嘿笑幾聲,遇上事兒他很能琢磨,想了幾次就想通了。假如不是不能保護自己的財產,鬼才想去做賊盜的勾當呢!他對那男青年十分服氣,記住了他的長相,打定主意如果在巴士上遇到他,決不向他下手。男人都是敬重英雄的,油條也是個男人。他對自身是放任的,也是鄙棄的。既然老天沒給他一個英雄膽,那隻好繼續這不見天日的營生。當然不是每次都這麼倒黴,據油條參與的三次裡只有這一次無功而返。人們面對他鬼魅般的出現,他手裡虛張聲勢的傢伙,總是比他還像油條,泡在湯裡的那種。

油條不叫油條。油條的真名真姓沒什麼人記得,除了派出所的人外,包括油條自己聽到也會愣半天。最初叫老油條,但油條只是身形酷似油條,不老。其實油條還真是老油條,進牢房三次了,還是照扒不誤,而且有進一步優化作案方式的趨勢。比如他現在厭倦面對天天升起的太陽,選擇白天睡覺,而和月亮約會了。夜晚的油水總比白天肥些,而且不容易被抓到。派出所一個剛分來不久的同志說過,再抓到油條一次,一定往死裡整,他說他不懂“你們這些人渣爲什麼還要活在人世”。油條也不知道。他還不知道什麼叫傷感,很少煩惱。油條從來不像有些人那樣看到夕陽、落花而傷感,這些人是吃飽了沒事幹,或者上了太陽的當。太陽落下是要休息,而不是死了,明天終究要出來的。油條想,說不定明天它起牀了,你卻起不了牀,你永遠看不到太陽了。這很有可能,太陽看到你爲它嘆息是會暗暗發笑的。所以油條從來就很善待自己,吃好喝好,並讓家裡吃好喝好,他知道自己沒太陽活得長。油條不糊塗。在業務上,油條是一個精明的人,做什麼事都很有主意,不是沒腦子的傢伙。

油條知道這次不需要太大工夫就能得手。他一般判斷得很準,所以他出現在錦繡面前時有些漫不經心。這條路太黑,太偏了,幾乎沒有什麼人經過。它通向柳樹堰,又長又狹,因爲有大路,這基本上是一條廢棄的路。柳樹堰四面八方都有路,寬的窄的,直的彎的,長的,陡的,曲裡八拐的。這條路上一般只有一些流浪貓狗徘徊,因爲有個垃圾中轉站,它們指望能找到食物順利度過冬天。至於晚上,這條路就像是死了一樣安靜。油條在這裡抽支菸,完全沒想到這個時辰會有女人出現。他在離她五米處鑽出來。她嚇了一跳。油條需要她嚇一跳,這樣他就能順利地進行下一步。聽聲氣果然是一個女孩子,個頭不高,發出一聲類似手機信息那種一掠而過的短促鈴音。

油條還沒動作,她先朝他撲過來。油條一驚,這個瘦小的女孩難道有備而來?他的手摸到了口袋的那把匕首,原本以爲用不着它。女孩三步兩步奔近了,急促地說,大哥哥,後面有個人一直跟着我,你能不能送我回家?

油條呆住了。

油條活了二十五年,幹扒手六七年,從沒遇上過這種情況。一般來說,他的長相是那種不招什麼人注目的,即使注意了也當他是空氣。一個混混,不用在意,或是不用擔心。這個就是那些社會上混得人模狗樣的人的看法,他不具備殺傷力,這也是油條對自己滿意的地方。誰會注意少林寺的掃地僧呢,假如他不是臨到危難之際顯身手,他永遠不會顯示自己的實力。油條喜歡這種狀態,他雖然崇拜英雄,但他不喜歡自己做英雄。他知道自己不是這號人物,就像陳佩斯演不了八路軍一樣。他羨慕掃地僧的地方,是他本可以安靜地待在佛書裡度此一生,逍遙的一生。而不是迫不得已重現江湖,以佛法度人,收了兩個江湖敗類。掃地僧飄飄欲仙、樸實無華的態度,是極合油條心意的。當然,油條知道自己沒有一身絕世武功,也就不會有暴露自己的機會。這個女孩的出現,拋給了油條一道難題,是充當那個跟他撕打過的、鼻青臉腫的男青年呢,還是繼續不動聲色地掃攏寺院中的落葉。一剎那,油條心中電光石火,多個念頭在翻涌閃動,一時間動彈不得。

笨!牛麗笑了,你信了?小女孩厲害着呢。她就是拿這話套你,你還真當自己是好漢。

套我?油條說,臉慢慢地憋紅了。

牛麗輕蔑地掃他一眼,說,這方面,你嫩着呢。姐一看就知道你只初戀過,還是十年前的事吧?現在的人個個精明,哪兒有傻子啊。

油條恢復了常態,咧嘴笑,照你這麼說,這世上就沒什麼好人了?

大哥!我們不是好人,人家是以毒攻毒,正當防衛!牛麗瞪大眼睛說,吃藥吃壞腦子了吧?

牛麗幾句話徹底把油條的激動給打消了,她就有這本事,油條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有點吃錯藥了。一個搶劫犯,居然想充當好漢,這已經十分可笑。他還想把自己和一個花朵樣的女孩聯繫在一起,這不是不折不扣的沒腦子嘛。他油條,在這一行有些年頭了,大多是在公交車上小打小鬧,很少入室或攔路搶劫,畢竟不是一張白紙。即便錦繡事先不知道他的身份,但她無疑會有一天看輕他。這種事,遲早會來的,就像太陽,總會昭昭出現在頭頂。

想到這兒,油條呆了一下。類似錦繡那夜奔向他的一瞬間,衣袂帶動的氣流把他腦子裡的計劃給破開了,滲透了,意識出現了白花花的短路狀態。當時錦繡叫他大哥哥,同牛麗叫他大哥,完全不是一個氣氛。透過樹枝射來的一小束燈光裡,錦繡已經在面前,小臉上一對驚慌失措的大眼睛,很像油條在野外看到的一隻野兔。她迅速站到跟他並排,又稍微靠後縮了縮,不放心地向拐角處望了望。油條發愣的這一瞬間,錦繡已經躲好了,獲得了安全感。她凝神側耳聽了一會兒,才說,我們走吧。

她走出幾步,回過頭,說,走啊,兩個人不怕一個人。

油條就這樣在遲疑間邁動了雙腿。他的心一時間有些微妙的變化,她的算得上稚嫩的嗓音和裝出來的持重,都讓他不大習慣。她叫他大哥哥,她還說兩個人,其中一個是他。他和眼前這個花朵樣的女孩兒被她叫做兩個人。雖然黑暗中看不見她的顏色,但他知道她是鮮豔的、芬芳的。他有多年的鼻炎,並非只聞得出銅臭。那夜的風實在大,把樹枝吹得簌簌響。春夜有點寒,湖風浸透了身邊女孩兒的身體,把一種清苦的氣味不斷送到他鼻端。自從春天降臨,油條第一次聞到了花香,聞到春天的味道,一種略帶苦澀的芳香。這個感覺很奇怪,如同他正親眼目睹,在漆黑的夜空綻放出朵朵睡蓮。爲什麼是蓮花?事後油條百思不得其解。那條路邊沒有一棵春天裡開的花樹,更沒有湖,沒有睡蓮。這來歷不明的香氣讓他屏息凝神,回到了在樹間呆坐的狀態。

他像個木樁似的走在她身邊,腦子也像是被風吹木了。她看上去是個學生,手裡抱着一摞書,應該挺重的。他想說幫她拿,一直走到柳樹堰也沒有說出口。

他一直把她送到了家門口。其間他好像回答了她兩個問題,他什麼也沒問她。腦子被風微微吹着,又醒目,又暈乎乎的。她還告訴他,她叫錦繡,是都大的學生。油條那會兒變得很膽小,不輕易開口,生怕他的聲音泄露了真相:他其實是那個對她有威脅的人。至於最後他和她一同面對那個跟蹤她的人,這一點油條是有點得意的。這是他做出的選擇,他願意同這個陌生的女孩一起面對那個更大的威脅——往往未知的、看不見的危險是最大的恐懼。油條和這個看不清面孔的女孩一起面對了,還面對得挺好。可是牛麗說出了相反的意思,而且那意思似乎更接近真相,那就是他笨,被女大學生給耍了。

後面有沒有人呢?

油條被問住了。

確實沒看見後面的人出現,那晚自始至終只有他們兩個人。那麼黑,可油條卻看得見錦繡眼裡的兩個小小的亮點,在一跳一跳。那兩個亮點,現在還晃動在他毛糙糙的心田裡呢。

油條對牛麗吹了聲口哨,說,以毒攻毒。他就聳着肩膀笑了,笑得很開心,他說,我怎麼就沒想到,你老牛已經把人世都參透。酷!

油條腦中突然一閃,有點類似突然被相機的閃光燈打了一下。那晚有一個奇怪的地方,在送錦繡到家門口時,他就想問她的。錦繡家的平房坐落在井邊,從都大到她家不用經過那條小路。也就是說,走那條小路等於捨近求遠。一個小姑娘,爲什麼要在夜裡走那條又遠又靜又危險的路呢?

油條打了個寒噤。錦繡的音色那麼真切,她不可能是狐仙之類的幻象。油條也不信鬼神。再說,他一個無房無財無貌的三無人員,憑什麼叫一個狐仙花心思呢?假如像牛麗所說,錦繡是爲了套他,她能裝得那麼逼真,都可以去拍電影了。那夜多雲,四下裡暗沉,錦繡不可能看清他口袋裡的刀子、他肚子裡的心,在一瞬間她很難做出那種判斷。油條用力拍拍自己頭頂,定定神看向牛麗。第一次,他不知道該相信牛麗,還是推翻她的看法。

說說看,和老根發展到哪一步?我爸媽都復婚了,他還沒離?

牛麗點了一支菸,吸的時候睃了他一眼,說,什麼這一步那一步的,我讓他離了嗎?復婚了也是他們的事,跟你有關係嗎!

沒關係。油條說,沒關係。三道手續都沒經我批准過。娘希匹!

牛麗笑起來了。她的笑聲又粗啞又放浪,引得餐廳的人都來看她。她卻不看他們,煙霧噴得高高,說,批准個屁!我要讓老根離婚,他幾個丫頭片子能說個不字?

油條連連搖頭。

不過,牛麗狠吸了口煙,又說,談戀愛無非就是流浪,從一個男人流浪到另一個男人。電視裡那女的說的。我說這感覺也挺好。

那結婚就是找到房子了?油條的心情徹底好了,他認真地問。

找到房子才結婚!笨蛋!

牛麗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