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條在這個早春的上午沿東湖走了兩站。天氣很好,蜂蜜般的陽光從天空緩緩滴落。光線在湖面跳蕩不休,幾次要亮瞎油條的眼睛。他漫無目的地晃盪,敞着懷,下了巴士後他感到肚子有些餓。棉襖早不知甩哪個角落了,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皮夾克,屎黃色。他穿着它幾乎要同陽光融在一處,由不得他不渾身上下懶洋洋,提不起勁兒。湖邊開了一蓬蓬的花,白的李花,粉的櫻花,黃的迎春花,紅的桃花,還混雜了些枯萎的梅花。遠處南山在這蓬勃的香氣裡巋然不動,彷彿這蜂飛蝶舞跟它毫不相干。東湖是鄱陽湖的分支,也可以說是它的尾巴。都城佔有鄱陽湖三分之一水域,小小縣城原是從水底升上來的一個島嶼。假如油條有興致轉到東湖那邊,就能看到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地,天鵝、白鷺、野鴨在湖灘繚繞,農人在冬天存下的幹稻草鋪滿了整個湖岸。但油條顯然沒興致,他下車是即興的,可能是叫車窗外的一隻鳥兒牽走了視線,也可能是被一道陽光晃醒了。
總之,他非下車不可。
過了個年,油條變得很不專業。這是牛麗在巴士上瞥見沿湖路上的他得出的結論,同樣是即興的,牛麗的看法就顯得很有深度。有個把月沒見到他了,不知他在忙些什麼。牛麗把頭探出了窗子,左手在車體上拍得嘭嘭響,衝油條吼了聲,上來油條!油條扭頭看到她,笑笑,站了站,順手掰了枝桃花,小步走向車尾冒黑煙的車。一路巴士噴着粗氣停在路邊,像是牛麗氣不順的時候。牛麗有先天性哮喘,喘不上氣的時候就會掏出兩粒藥丸吞下肚。這個社會好像常常惹她生氣,她看不慣的東西真多。其中也包括油條。
牛麗皺着眉,看他不緊不慢地上車,叮咚投了個硬幣,搖着肩膀向她走來。
你吃錯藥了?
你吃錯藥了。
油條呵呵笑。他走上來,一把攬住她的肩頭。聽說你年前燒到四十度?真牛。牛麗一抖那隻肩,把油條抖掉。他們都叫她大巴,只有油條不這麼叫。油條叫她老大、老牛、牛筋、牛姐。這個人嘴上沒毛,愛開玩笑,沒一句實在話。他還知道她小時候有個外號叫黃鸝。他對她偶爾也勾肩搭背,摟摟抱抱,但不佔更大的便宜。她爲此很看不上油條,軟塌塌,沒有男子氣概,縮手縮腳。一看見他,她心裡就死想教訓他,鞭策他,叮囑他,脅迫他,提醒他,臭罵他。而對別的男人,牛麗嘴都懶得張。
牛麗翻了個白眼,掉頭走到車廂中部去。她還是那樣一扭,由屁股帶動整個身子轉了一百八十度,她的髮絲蓬鬆的腦袋是最後掉過去的,那個白眼就顯得風情搖曳。牛麗在任何場合都是不忘施展她那套媚功的,車上人不多,場地也夠她施展。油條挺喜歡牛麗,特別是她一扭屁股那會兒。他認爲她是這個城市最有味道的女人。她總是讓油條想起吃牛筋的感覺,彈性十足,熱辣,有嚼頭。她還姓牛,這個姓真是有味道。
老根沒去伺候?油條用被抖掉的手摘下一朵桃花,插向牛麗紮起的捲髮髻。
牛麗一巴掌打在他手背,哼了聲,陪老婆去了!哪顧得上你死活。油條摸摸手背,聳起肩膀笑,你好好治治他,要不要哥們上,一句話。牛麗按按鬢角,撇嘴說,你們一個路數的,別老二笑老大的,遇上事全沒人影兒!油條湊過頭來說,我要知道你在煎熬,我在中南海也趕回來。旁邊有個中年人盯着他倆看,一愣一愣地聽着他們說話。牛麗衝他擺擺手,眼珠子疼不,大哥?那人把頭別到一邊。過了一會兒,他又轉了回來。
車上有空位,油條揀了個靠後的坐下。牛麗白那人一眼,挨着油條一屁股坐下,悄聲問他,剛纔下什麼車?那湖裡有油水,還是路上有金子?油條晃着桃枝笑而不答。牛麗皺起了眉頭,她很少看到他這副模樣,這說明她對他的掌握還很不夠。以往他逮住機會就耍貧嘴,跟她沒完沒了。
講啊!牛麗壓低嗓門說,得手了?
油條搖搖頭。
牛麗把食指戳在他太陽穴上,眼盯着他手裡桃花說,你鐵定吃錯藥了,油條。這回油條沒有頂嘴,說她也吃錯了,他看出她有些氣不順。牛麗平時吃着藥,說她吃錯藥原本是一件有趣的事兒。油條抿着的嘴角讓牛麗感到了一絲納悶,覺得沒勁。在她咒罵男人的時候沒有得到應有的迴應,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不過身邊是油條,油條一向是個沒勁的男人,一個嚼不爛、咽不下、甩不掉的人。是不是男人還不好說,這些年牛麗沒見他處過女朋友。當然,以油條的德行和業績,沒有哪個女孩子看上他也不奇怪。誰會看上一個不爲未來努力、不專業、沒層次的人呢。這是牛麗修理油條的主打方向,男人成家立業是古訓。即便油條是一坨扶不上牆的爛泥,牛麗也不曾放棄過對他的鞭策。
嘿,你說,油條朝她湊過來嘴巴,下巴那裡長出幾根短毛,在陽光下閃了閃。牛麗知道他要交代事情了,翻了個白眼看窗子外的車流。大學,油條縮着肩膀笑,大學裡有我們這種人嗎?牛麗搞不懂油條問的是什麼話,她不耐煩地搖搖頭,不認爲這是個談話的場合。
你去過都大嗎?油條孜孜不倦地發問,姐?
去那兒幹啥?一幫窮學生,牛麗兇巴巴地戧他,我腦子進水了?
油條眼睛亮了亮。他搓搓手,說,可不是一羣……學生嘛。
你是怎麼了?
牛麗又伸手去敲他頭,被油條機智地躲開了。嘿,你不是最討厭學校嗎?你不是說你最討厭那些假模假樣的好老師、好學生嗎?你躲什麼,腦子是不是壞掉了?
油條訕訕地說,聽說櫻花要開了。
櫻花?牛麗大惑不解,那是哪一國的花?多少錢一斤?有茉莉好吃?
小日本的國花。油條很專業地答道,花,不分哪國的吧。
牛麗哼了一聲,她不想回答這類話。油條儘管有點娘,平常不是個愛扯花花草草的人,尤其是在人滿爲患的巴士上扯這些。她估計油條是遇上了什麼事,不過,人活一世,難保不會遇上點莫名其妙的事。
近來牛麗經常接到一個陌生號碼的短信。這個人顯然是認識老根的,因爲他主要是向她彙報老根的行蹤。比如,某某酒店×××房,或是,溫泉村×××房。牛麗想了想老根身邊的人,懷疑是他的一個對頭,後來又懷疑過他公司的助理。牛麗對那個陌生號碼沒放心上。她沒跟老根說,單是在下一次接觸他那些對頭或親信時,留意查看。因爲沒有看出名堂,這事也就自行消化了。她想,這個人的短信目的是引起她對老根的猜忌,那麼順着相反的路走就對了。牛麗並非胸大無腦的女人,單是粗線條些,只要沒惹毛她,也就懶得同任何人過不去。
過了兩站,車上人多了起來。牛麗拿嘴巴努了努,肘部捅油條一下。油條的肋骨感到一陣刺痛,眼裡冒出了幾粒黑星。他按住沒有食物的胃部,硬着頭皮踅過去,打算完成牛麗指派的活計。這是一個不難完成的任務,大挎包,緊緊勒進一箇中年婦女臂彎的肥肉裡。包的拉鍊被撐開了三分之一,裡面冒出茄子穿透塑料袋的堅硬蒂把兒。不消說,錢包也混在裡面。難度可能在於,能否在塑料袋發出的響聲引起她注意之前,翻出錢包。油條是有一套作案工具的,比如小刀、鉤子,他臂彎搭着的夾克。夾克稍微奪目了些,皮的,又是黃色,人人都會對它瞥上一眼。最好是另一件軟塌塌、灰不溜秋的西服,他拿它做掩護幹過不少好活。現在,他的右手就在夾克下面,緊貼着婦女身後的柱子,將包鏈扯開了一半。錢包是綠色的,仿皮的,就壓在胡蘿蔔的上面,顯得鮮豔奪目。只要一秒鐘,它就能順利地落在他手裡。這時,婦女旁邊一個大嬸向他轉過臉來,緊緊盯住他。大約受到大嬸體態的影響,婦女側了側臉,將身後的包往身前緊了一緊。她低頭髮現包鏈開了,狐疑地回頭看油條一眼,往前挪了挪。油條笑嘻嘻的,對她點了點頭。他禮數一點不缺,連帶對旁邊的大嬸致意。當然,他還得繼續站在原地,保持姿勢待上那麼一陣。在作案失敗後,他不焦躁,不泄氣,也不能露怯。常常是這樣,事情在出現小波折後,只要你還沒有喪氣,就有可能迎接一個小**。他還是有可能將那個鮮綠色的錢包拿到手裡的,只要婦女不在這站下車。
到站了,車上人下了幾個,又上來一長條。車上更擠了,隨着車身的搖晃,油條就勢朝婦女靠緊了些。那個大嬸還在看他,他便朝她揮了下小手。回頭沒看到牛麗,想是在前站下車了。大嬸眼睛瞪圓了,忽然叫出聲來,大貴!油條嚇了一跳。他定睛一看,面前這個大嬸有些眼熟。
可不是大貴嘛!大嬸哈哈笑起來,你不認得嬸子了,鬼崽俚!油條定定神,搜腸刮肚,在認出她之前拍了拍她肩膀。
認得,認得。他寬慰地笑道,您,買菜呢嗎?
大嬸嗔怪地看他,去醫院看個熟人,你爸媽都好吧,這麼多年,還住在金街嶺?小時候你是我抱大的,如今都不認我了!
油條賠笑說,都好,都好。我不是過來問候嬸子了嗎?他將手搭在中年婦女的包上,拍了兩下,大姐,包包拉鍊要拉好,不要粗心大意啦。他在中年婦女的注視下,笑眯眯地給她拉上拉鍊,動作輕盈,一氣呵成。
他邊拉拉鍊,邊對大嬸說,車上小偷多,看見那種胳膊上搭件衣服的,有事沒事貼得緊緊的人,您得提防!您哪站下?……行,得空來家玩,我先下了啊嬸子!
牛麗早下了車。就在油條同鄰居大嬸的攀談中,牛麗忍住對油條的巨大鄙視,身先士卒得手一個,以豐盛業績譴責着他的不務正業。說起來,遇上這樣的事情還是挺尷尬的,牛麗想油條最近的運氣不濟,跟他主觀上開小差有關。在這個老下雨的春天,誰沒有個走神的時候呢?牛麗決定找個場合,嚴肅開導一下油條。油條有時候像個沒心沒肺的人,這點讓牛麗吃不消,人都長鬍子了還像個孩子。當油條撥通她電話,說要請她吃東西,順便向她取經時,她答應去。
他們在麥當勞會合。牛麗看出他哪裡是要取經,倒是有一肚子話要倒。牛麗不客氣地點了一堆,這個時候替他省錢就是害了他。只有口袋沒錢了,油條纔會想到幹正事,而不是瞎琢磨什麼日本的櫻花。牛麗吸溜吸溜地吸着可樂,一雙慵懶的毛茸茸的水眼睛在身邊穿行的人身上瞟來瞟去。牛麗的眼睛在出道之初是精光四射的那種,近幾年她逐漸收斂眼神,就像內力精湛含而不露的武林高手,從表面看上去她就是一個姿容豔麗體態豐腴不大用腦子的普通女人。她像夕陽把所有光芒藏在天空背後,卻給人一種落日西下的放鬆和不提防。牛麗是油條眼裡這個城市最有味道的女人。吃了點薯條墊底,油條終於有力氣交代,他這些天的傻主要和一個叫錦繡的女孩子有關。首先牛麗聽到錦繡這名字笑了半天,油條瞪着她,好多話只好擋回喉嚨,聽她笑完。牛麗要是不把笑笑完,下面的話她可能懶得聽。牛麗含着一口漢堡包說好好,這名字好。聽了這話,油條臉上的線條才猶猶豫豫地放鬆下來,像木槳蕩過一圈圈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