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的鐘聲剛過,護明就急吼吼地帶着一身的汗水回來了,見瀾歌還坐在燈下看書,就笑嘻嘻地跑過去,也不說話,就站在瀾歌身側候着。
瀾歌拿着書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嫌棄道:“一身的汗臭味,趕緊去洗洗。”
護明趕緊又噔噔噔地跑去了後院,也沒叫婢女幫忙,自己燒水洗了個囫圇澡,再次跑回來的時候,瀾歌纔剛剛把書放回書架上。
看着護明一身溼漉漉的衣服都沒有換下來,就這麼大大咧咧地站在夜風中,瀾歌頓時有些頭疼,從衣櫃中隨手拿了一條大澡巾裹在護明身上:“擦乾淨。”
瀾歌今天經歷了事情太多,這會兒嗓音已經帶了點沙啞了,護明自然也聽出了她的疲倦,老老實實地走到屏風後面,將溼衣服脫了,擦乾淨身子,換上乾爽的褻衣才走出來。
瀾歌也換了褻衣,兩人一起在牀上躺好,護明纔將燭火滅掉。
黑暗中,瀾歌拍了拍護明的胳膊,迷迷糊糊就要睡過去,誰知護明卻在這個時候低聲叫道:“姐姐?姐姐你睡了沒有?”
瀾歌剛醞釀出來的睡意就這麼受到了干擾,簡直要給這小子跪下了,半睜着眼,含糊地應道:“什麼事?”
護明卻不說話了,只是咬着下脣看着瀾歌,那小模樣,委屈又期待的,看得瀾歌心都要化了。
瀾歌萬般無奈地發現自己的睡意已經煙消雲散了,也只能認命地睜開眼睛看着他:“說吧,什麼事,我聽着呢。”
護明這才歡歡喜喜地開口:“姐姐,簡溫是不是歸你管教了?”
瀾歌嘴角抽了抽,這一天之內,她聽得最多的名字就是“簡溫”了,現在這大半夜的,自家弟弟這麼興高采烈地、不惜擾了自己的好眠也要提起他,這到底是要鬧哪樣!
只是瀾歌根本積攢不起來生氣的力氣,再加上又是在黑暗中,護明只想着日後能和簡溫一起愉快地玩耍了,一時間忘了密切觀察自家姐姐的神情。
護明歡歡樂樂道:“姐姐,我們明天也帶着簡溫一起去吧,師父想見他。”
瀾歌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忍了忍,看着護明因爲激動而顯得亮閃閃的眼睛,打了個呵欠,道:“說完了?”
護明這才後知後覺發現瀾歌已經很累很累了,吐了吐舌頭,嘿嘿笑了兩聲,幫瀾歌掖了掖被角,一疊聲道:“姐姐你睡,快睡吧。”
瀾歌一頭栽在枕頭上,身體很累很沉重,但睡意卻沒有那麼快回來。瀾歌就這樣閉着眼睛躺着,耳畔是護明輕微的呼吸聲,還有夜風拂過樹梢的聲音,從窗縫中漏進來一點清冷的花香,一切安靜極了。
當瀾歌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天已經大亮了,護明已經代勞了婢女所有的任務,打了水整了帕子還弄了面脂,自己在房間中的方寸之地別別捏捏地練拳。
瀾歌微笑着下牀,也沒有急着換衣服,先去洗漱,捏了捏護明的臉頰,纔去屏風之後換了衣服,緩緩走出來。
她今天沒有穿下級食醫的制服,而是換上了日常的便服,小袖窄袍,下半身是綁腿長褲,將頭髮高高束起,露出額頭來,顯出一種幹練英氣的美來。
護明看得有些呆了。
在護明的印象中,姐姐一直是優雅的、沉靜的,因爲總是生病,眉眼間還總帶着消退不去的陰鬱之色,但並不明顯,這讓護明又是心疼她,又有點害怕她。
而眼前的這個女子,充滿了生命力,雖然依舊優雅,但看着他的眼神充滿了溫暖,這才讓護明敢於肆無忌憚地親近瀾歌。
以護明敏銳的直覺,他自然能察覺出現在的姐姐和之前的姐姐有了很大的不同。但瀾歌不說,護明也
沒有發現瀾歌身體上有任何異常,兩人也就默契地把這些改變當成是,人在歷經生死之後,自然的轉變。
也只有現在的瀾歌,纔會做這種裝扮偏向於成年男子。換做是這個身體的原主,打死她都不會做這樣不倫不類的裝扮。
瀾歌走到護明身邊,還轉了個身,笑問道:“怎麼樣?”
護明張了張嘴巴,半晌,才結結巴巴道:“姐姐……姐姐這樣子、嗯……很,漂亮。”
瀾歌輕笑一聲,這個身體因爲常年生病的緣故,發育得並不好,只要衣服穿得寬鬆一點,再加上古代女子常用的束胸幫忙,光是從身量上看,和青澀少年也沒有什麼區別。
她既然放出話去,說自己因爲那一場驚馬事件而受了驚嚇,今天閉門修養,自然不能再用平日裡的面貌出門,做一點簡單的易容,就能省掉不少麻煩事。
春弦秋羽冬石早早地就離開盎季小築,和易子明等人分開來檢查最後的保衛工作,倒是讓盎季小築的的守衛力量薄弱了不少。
簡溫和尚雀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如鬼魅一般,飄然進了盎季小築。
尚雀守在牆頭望風,簡溫順着前幾次探查掌握的路線一路溜溜達達進了瀾歌的房間,先是笑眯眯地對護明招了招手,才雙手抱拳,恭恭敬敬地對瀾歌行了一禮。
瀾歌久聞簡溫混世大魔王的各種事跡,誰料到見到真人竟然是這樣一個乖巧清秀的孩子,頓時爲自己昨日的嫌棄和抱怨羞愧不已。
護明瞪大了眼睛看着簡溫,皺起眉頭剛要讓簡溫不要欺負自家姐姐,就見簡溫豎起食指,按在脣上,做了個禁言的手勢。
門外,婢女從耳房出來,敲了敲門,道:“瀾歌姑娘起了嗎?春弦姑娘讓您今天只管做自己的膳食就好了,不用料理她們的了。”
瀾歌朗聲道:“好,知道了。待會兒我要出門散心,你不用守着我了。”
婢女應了一聲,知道瀾歌現在在府中的地位是越來越高,也沒有問她要去哪裡,而是問道:“那奴婢給您安排兩個侍衛吧?”
瀾歌輕笑一聲,驕傲又自然:“我帶着護明呢,你就放心好了。”
婢女點點頭,沒說什麼,離開了。
她只知道護明是瀾歌的血親,除此之外也不知道他具體是什麼來頭,年紀輕輕一身輕功倒是出神入化,讓人驚豔異常,端的是英雄出少年,有護明跟在瀾歌身邊,確實不用擔心。
簡溫聽着婢女進了耳房,才悄悄打開了門,對護明招招手,自己率先竄了出去。
護明招呼都沒打一聲,就快速上前抱起瀾歌,腳下用力,如鷂子一般竄上前庭的樹梢,縱身一躍,就跳出了盎季小築的範圍。
尚雀見瀾歌一張臉憋得通紅,趕緊從護明的手上將人接過來,邊無奈地看了眼還一臉莫名的護明,四人也不便所說,藉着樹影屋檐的掩護,快速往汶河方向而去。
慕檀閣的畫舫精緻而典雅,整艘船用了大量的檀香木,浮力強的同時,還天然散發着一種沉靜優雅的香氣,遠遠就能讓人聞見,但即使身在船上,這種香味也並不讓人覺得過於濃烈。
辰時剛過,月王府的馬車就出現在了汶河碼頭上,慕檀閣的畫舫卻遠遠地停在河中心,在幽幽的流水中輕輕搖晃,很快就靠了岸。
將甲板伸下來,兩個身形婀娜容顏嬌俏的粉衣侍女小步走了下來,站在月王府的車架之前,微笑着行禮,隔着車簾,俏生生道:“恭迎月王殿下。”
此時碼頭上已經有了人,還盡是些常年流連富貴溫柔鄉中的貴族子弟,文人也有,但也是族中背景不弱的,驟然聽見月王的名號,也並沒有多麼驚訝。
北辰謹冷酷之名在外,但汶河又不是尋常煙花柳巷,它本身就是權勢、富貴的一種體現,再加上北辰謹是爲了赴慕檀閣的約纔出現在這裡,就更加讓人挑不出刺來了。
北辰謹從車上下來,春弦秋羽冬石早就在車架邊上候着了,身後還跟着一小隊的侍衛。
那兩個慕檀閣的侍女站在原地,微笑着齊聲道:“我家小姐只請了月王殿下前去相見。”
言下之意,北辰謹身後那一大羣人是不能上畫舫的。
北辰謹微微挑眉,也不繼續往前走了,就這麼站在原地,看着那兩個侍女,似笑非笑。
這兩個侍女也是鳴霄閣的人,地位還不低,對於北辰謹雖然沒有正面接觸過,卻也是在他身上花了功夫做了準備的。
只是兩人都沒想到,資料上的“天胄之氣、虎狼之姿、鐵血手段”,變成活生生的人,會是這樣讓人膽寒。
北辰謹只是站着,那種經歷了殺伐和宮廷殘酷傾軋之後,才能帶出來的冷酷氣息如潮水一般蔓延開去,一個眼神,就能讓人如同置身修羅地獄。
兩個侍女強自按耐心神,藏在寬大廣袖之下的手緊了又緊,才勉強穩住聲線,不至於讓聲音顫抖:“您身邊的四大侍女自然是可以隨同的。但其他人不行。”
北辰謹依舊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半晌,才輕笑一聲:“尚雀姑娘天人之姿,本王自然是不捨得讓她被別人看了去的。”
說罷,也不等那兩個侍女帶路,北辰謹率先上了甲板。
春弦秋羽冬石趕緊跟上,慕檀閣的兩個侍女被他們一行的氣勢震得忘了反應,等回過神的時候,只能可憐巴巴地跟在冬石後面,上了畫舫。
與此同時,坐落在汶河碼頭邊上的精緻酒樓的六樓頂層,一個靠窗的包間中,一個面如冠玉的男人撐着下巴靠在窗臺上,將底下發生的這一幕盡收眼底,眼中滿是高深的笑意。
“小雀兒手下的人被欺負了呢。護明,若是你去迎接北辰謹,當如何?”薛青染微微搖頭,轉過頭來,悠悠閒閒地看着護明,笑問道。
護明正皺着眉頭看着逐漸往河中心遊蕩的慕檀閣畫舫,驟然聽見薛青染這麼問,愣了愣,腦中就突然閃現出自己挑釁北辰謹不成反而被削了一頓的場景,面色陰沉了下來。
瀾歌正想說什麼,忽然被簡溫用力捏住了手臂,不敢驚呼出聲,只能瞪大了眼睛,轉頭看着簡溫,那眼神:幹嘛偷襲我?
簡溫抿了抿嘴,對着薛青染和護明的方向努了努嘴:他們師徒講話交流感情,你插什麼嘴?
瀾歌一愣,恍然大悟,表示自己受教了,還往後退了一步,表示自己絕無意打擾護明和薛青染之間的感情交流。
在瀾歌等人被尚雀帶領着到了小樓之上,並沒有經過多少審查,兩個鳴霄閣的弟子往裡通傳了一下,他們輕輕鬆鬆地就見到了薛青染。
尚雀三兩下甩下喬裝打扮的衣服,重新穿上那寬大而華美的琴袍,縱身如翩遷的蝶一般落在畫舫的甲板上,還轉過頭來衝着他們這個方向招手,讓護明過去。
誰知道薛青染卻遙遙對她做了個手勢,讓護明先留在這裡和自己說說話,並不讓他這麼快就和北辰謹直接對上。
瀾歌心中是感激薛青染事事爲護明考慮的,這會兒又被簡溫提醒,更不可能主動去說什麼,但護明這小子一直不說話,也不是個事兒啊。
薛青染絲毫沒有因爲護明的沉默而生氣,反而輕笑着起身,拉着護明的手把他帶到小榻之上,讓他坐下,還伸手彈了彈護明的額頭,舉止言談之間,充滿着自然流露的寵溺和看重:“小小年紀,開心一點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