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侍的帶領下,瀾歌幾乎是連滾帶爬衝出北辰謹的寢殿。
在院落守衛的側目下,瀾歌快速收拾好情緒,捧着一顆砰砰亂跳的心順道去了膳房,簡單地拿了點吃的,才慢慢往白風的院落走去。
白風的院落並沒有任何守衛,瀾歌暢通無阻地走到自己的小屋門口,看了眼邊上的湖泊,想着今天混亂的糟心事,輕嘆一聲,走到湖邊坐下。
這天天氣晴朗,碧藍的天空萬里無雲,微微的風拂動着湖邊的柳枝,也吹動了瀾歌垂落在耳畔的髮絲。
瀾歌面上的汗早就幹了,這會兒髮絲輕輕拂過側臉,襯得她因爲走神而有呆呆的神情格外生動。
水波粼粼,芳草萋萋,柳絮紛揚,午後的陽光正好,透過樹梢斑斑駁駁地落在窄袖褐裙的少女身上,明明明媚如斯,卻讓人無端感到一絲悲傷。
白風回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的場景,心中不由微微一動,看着瀾歌的眼中帶了點深思。
此時瀾歌給人的感覺,像是隨時要從這個世界離開一樣,如同她從來不屬於這裡一樣。
白風甚至無意識地放緩了腳步,朝着瀾歌走去。
他很好奇,這個年輕美好的女子身上究竟有着怎樣的過往,纔會讓她在舉手投足間顯出遺世獨立的風韻,就好像覓遍這萬丈軟紅塵,也沒有什麼值得她留戀駐足一樣。
白風站在瀾歌背後,藉着樹影巧妙地隱去自己的影子,還沒做什麼呢,就聽瀾歌輕笑了一聲,道:“白大人要不要過來坐一會兒?”
白風的瞳孔微微緊縮,頓了頓,從樹後大大方方地走了出來,一撩衣襬,在瀾歌邊上坐下,溫聲問道:“瀾歌姑娘是如何發現我的?”
在這樣溫文爾雅的面具之下,白風看着瀾歌的眼神帶上了隱晦的猜忌:他自詡輕功上乘,爲什麼還會被這個女子發現了氣息?莫不是她隱藏了會武的事實?
瀾歌歪着腦袋,點着自己的鼻子,對着白風展顏一笑,笑容間滿是嬌憨和自豪:“你身上的味道。我的鼻子可是很靈的。”
白風恍惚有種驚豔的錯覺,很快微微低下頭,掩去眼中的情緒,輕笑一聲,道:“這倒是我疏忽了。”
瀾歌淺淺地勾着一抹笑的弧度,主動彙報道:“今天你不在的時候,殿下找我了。”
“哦?”白風微微挑起眉毛,用眼神示意瀾歌繼續說下去。
瀾歌面上帶了點苦惱和困惑的神色:“殿下錯愛,讓我以後專門準備他的膳食。白大人,我……是不是需要額外注意什麼?”
白風頓時露出驚訝的神情,看着瀾歌,緩緩皺起眉頭:“發生了什麼事?”
白風知道瀾歌爲什麼會進入月王府,也大概能猜到北辰謹對於瀾歌是什麼樣的心思,瀾歌的出現實在太過巧合,讓任何一個月王黨的人都無法放心。
那爲什麼,殿下還要將瀾歌放在製備自己膳食這樣一個應該被全心信任的位置上呢?
瀾歌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就密切關注着白風的神情,也正是這樣,她才能看見白風在驚訝的神情之後,隱隱露出了某種相當陰暗的神色。
爲什麼呢?
瀾歌有自知之明,在展嘯沒有回來之前,她在這個月王府中的地位將持續這種被人猜忌、被人孤立的尷尬狀態,白風根本不用擔心她會對他產生什麼威脅。
正是因爲如此,白風的這種陰暗,就格外引人深思。
“那你明天就和我一起吧。”白風很快收拾情緒,從石頭上站起來,“殿下的食材來源和普通膳房的不一樣,我和你只要負責幾樣食材就好了。”
瀾歌趕緊點頭,跟着站起來,卻被白風按住了肩膀。
這個氣質溫柔如同江南煙雨的男子,
對着瀾歌,第一次笑得有些疲倦,帶着好意不被人接受的失望:“瀾歌,不要離主子太近。”
瀾歌有些愣神,敏銳如她,自然沒有錯漏白風眼中失望的神情,心底微微一動,不知道爲什麼也感覺到了一絲委屈。
白風曾經對她說過,一步登天不是好事。但有些事情,是現在的她能夠控制的嗎?
上位者的恩德,對於現在的瀾歌而言,只有承受的份兒,哪裡有她拒絕的權利呢?
因爲下午這一場不歡而散的談話,瀾歌直到籌備晚膳之前,都沒有和白風說過話。
傍晚時分,白風面色如常地帶着瀾歌進入了北辰謹專用的獨棟膳房中,不知道出於什麼心態,他分了一個竈位給瀾歌使用。
早就候在小膳房中的兩個專門掌管火候的小童聞言,飛快對視一眼,就重新低下頭去。
瀾歌有些驚訝,提醒道:“白大人,這與規矩不合。”
白風輕笑一聲,點了點自己的耳根:“中午的事情我瞭解過了,見諒,我莽撞了。”
瀾歌還是頭一次受到來自上位者的道歉,饒是她心性再堅定,也有些受寵若驚,正要開口說什麼,卻見白風擺擺手,示意她聽自己說完。
白風微笑道:“主子確實喜歡你的手藝和搭配。從今天起,我會讓你逐漸負責主子膳食的一部分。也算是爲了讓主子不要那麼快厭倦我吧。”
瀾歌忍不住抿嘴笑了笑,爲了白風的好意,也爲了下午幼稚賭氣的自己。
白風是府中高級食醫之首,更是當今聖上憐惜北辰謹公務繁忙,特地從宮中衆多食醫中選拔出來賜給北辰謹的。
就算不看這些外在條件,白風能力強、爲人謙和有禮、言辭幽默風趣,不管作爲屬下還是作爲朋友,都是難得的一個人。
“笑了就好,這是你第一次正式意義上的上竈,好好表現。”白風輕聲囑咐了一句,就轉身去挑選食材了。
回想着剛剛一笑泯恩仇的一幕,瀾歌在心底輕嘆。
白風這樣的男人才是真危險,他總能在別人好無防備的時候,撩動你的心絃——即使她知道白風身上的秘密絕對不比她少。
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食材上,瀾歌隨手捻過天花粉,問道:“白大人,我做副食嗎?”
“是我的疏忽。”白風微笑道,面上有一絲羞郝,在膳房中明亮的鯨蠟無煙燭的光影之下,搖曳出動人心魄的溫潤美好,“你負責一湯一素菜。”
在第一次在白風面前上竈,瀾歌就知道白風能把自己的底子給摸得七七八八,但當白風將她的擅長之處給點出來的時候,瀾歌還是忍不住感到驚訝和欣賞。
瀾歌擅長在不用調味料的情況下將膳食調出食客喜歡的味道,因此口味難免偏清淡。她的這種技藝,最容易在湯類和素菜類的膳食上表現出彩。
不管白風心裡有着怎樣的心思,起碼在瀾歌接觸他的這兩天,白風是唯一一個真心實意對她好的人。
瀾歌點了點頭,反手拿過邊上的竹篾編織的小籃子,挑選了幾樣食材,又用木碗裝了點天花粉,就走到竈臺邊上,挑選道具和上竈的鍋具。
候在一邊的小童用眼神詢問地看着瀾歌,得到瀾歌點頭之後,飛快蹲下來點火,按照慣性,從武火開始。
考慮到中午那一碗補湯以及北辰謹的身體狀況,瀾歌這一次做湯很是小心,補陽的藥材一點都沒有動,主要用了槐花、黃芪、茯苓、豨薟草還有海風藤,加強涼血通經的效果,並用水鴨和薑絲來調和藥湯的苦味。
湯燉上的時候,白風這邊也上手了,他抽空擡眼看了眼瀾歌,就看見她用布包了什麼東西放進燉湯中,忍不住提醒:“殿下忌諱湯水中出現布這種東西。”
瀾歌笑眯眯地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但動作卻沒有絲毫要改的意思。
笑話,豨薟草的效果很好,但它的味道有點怪,要是沒有海浮石來吸收那種怪味,北辰謹估計連碰都不會碰這碗湯。
至於布,做好湯之後再撈出來就好了。
將兩道菜做完,瀾歌見白風還在忙,正想去幫忙,就見膳房的門被人推開,春弦粉面含笑地走進來:“瀾歌,快跟我來。”
白風這時正蓋着鍋蓋計算時間,聞聲輕笑一聲:“春弦姑娘,瀾歌現在可是白某人的弟子,你不問問我這個師父就要帶人走,可不適合吧。”
春弦捂嘴輕笑,上前輕輕錘了白風一下:“我還能害了瀾歌不成?”
瀾歌在春弦看過來的時候,淺笑着上前行禮:“春弦大人……”
“叫什麼‘大人’,我可擔不起。”春弦笑眯眯地打斷她,溫柔地伸手拉着瀾歌就要往外走,“白風,記得晚些將主子的晚膳送過去哦,我們要先看戲去。”
春弦拉着瀾歌的力道控制得很好,是一種不會讓瀾歌感到難受、也不容許瀾歌拒絕的力道。
瀾歌看着自己手腕上巧妙避開了淤青部位的嫩白手指,若有所思,不怎麼費力地跟上春弦的步伐,問道:“春弦姑娘,你們都習武嗎?”
春弦有些驚訝地回頭看瀾歌,腳步倒是絲毫不見減緩:“能夠跟在主子身邊,沒點武藝傍身怎麼行?”
話雖如此,瀾歌是絕不相信一個只有“一點武藝傍身”的女子,能將力道和肢體的精確度掌握得這麼好。
這麼看來,北辰謹身邊真是臥虎藏龍啊。
春弦的步伐不算快,但一路上沒有人敢攔着她們,在繞過一個麒麟踏月玉石屏風之後,一個視野開闊的廳堂就展現在兩人面前。
廳堂的正中央,站着十個姿色各異、面容姣好的錦袍女子,衣襟繡着標誌性的牡丹紋——正是北辰謹身邊的十大女官。
春弦輕咳一聲,示意她就呆在角落中不要動,才施施然走過十大女官的面前,在上首空着的椅子邊上站定,笑容不變,但隱隱有些凌厲的味道從言語間傾瀉而出:“今天,有人犯了主子的忌諱呢。”
北辰謹穿着白色繡銀線蟒紋織錦長袍,雲錦掐金短靴,神色慵懶地在四個侍衛的拱衛下施施然地走進來。
貓在角落中的瀾歌先是被一股奇異的清冷氣息吸引了注意力,擡起頭來,呼吸不由一滯。
午後的斜陽透過層層雕鏤,昏昏黃黃地灑落在這個男人身上,白色的長袍帶着流光溢彩的水紋,玉石屏風上勾勒出如夢似幻的身影,那奢華的眉目沒有半點溫情,就像俯瞰世間的俊美神祗,完美得令人戰慄。
北辰謹。
瀾歌心中默唸一遍他的名字,用力握拳,圓潤的指甲刺激掌心,帶來些微的疼痛,不明顯,但足以讓她清醒。
北辰謹敏銳地察覺到那微亂的呼吸,優雅流暢而帶着點慵懶的步調立即就停頓了一下,他微微側頭,輕而易舉地發現了本該處於視線死角中的瀾歌。
立即有一個侍衛朝着瀾歌走過去,聲調冷然而不可抗拒:“出來。”
瀾歌深吸一口氣,站起身拍拍裙子,挺直脊揹走了出去,迎上北辰謹打量的目光,姿態自然地福了福身。
北辰謹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欣賞,示意侍衛帶着瀾歌,擡腳走上了高臺,坐下,微微垂下眼瞼,目光平靜而冰冷:“春弦,結果。”
春弦笑眯眯地上前邀功,嬌憨而略帶苦惱:“主子,在您沐浴的時候,春弦就把事情查清楚了呢。只是,春弦給了機會,但人家不會把握。”
北辰謹聞言,微微挑眉,並沒有再看十大女官,而是對春弦道:“那就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