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少不得要走親訪友的四處拜年。
褚易安的身份貴重,自是無需他東奔西走,只由褚潯陽兄妹幾個挨家王府和公主府象徵性的去走一遭作罷。
待到逐一拜訪完了,初五歇了一日,初六就是褚靈韻和蘇皖的婚期。
蘇霖兄妹和褚潯陽雖然不對付,但蘇府和拓跋淮安方面的帖子還是依例要送了到東宮的。
當天一大早褚易安就被皇帝宣進了宮,拓跋淮安處由皇長孫褚琪暉代爲前往,而作爲族親,褚琪楓則是帶着褚月寧和褚月歆去的南河王府給褚靈韻撐臉面。
誠如蘇霖有意爲之安排出來的結果一樣,這天道賀的賓客幾乎呈現了一邊倒的架勢,朝中顯貴大部分都集中在拓跋淮安和蘇家那裡,兩家人徹夜未眠,都在全力張羅着婚禮的有關事宜。
這日一早,天還沒亮,南河王府就側門中開,褚琪炎帶着李林孤身出府,往城南方向的福來居行去。
頭天夜裡又降了很重的霜,地面上白茫茫的一片,映着沿路民居檐下的燈籠反射出點點刺目的星光。
褚琪炎面無表情,一路都心不在焉的想着事情,走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天才矇矇亮的時候,擡頭,前面就已經是福來居緊閉的屋舍大門了。
“還沒開門!”李林道,神色戒備,目光敏銳的四下掃視一圈道,“潯陽郡主怎麼會突然約了世子來這裡見面?會不會有詐?”
“說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她若是半分算計也無那纔不正常呢!”褚琪炎道,目光一掃,視線就定格在二樓朝向東南方向洞開的一扇窗子上。
昨天夜裡,褚潯陽突然命人傳信要約見他,定的是今天黎明時分的福來居。
這個節骨眼上他原是不想來的,但也正因爲心中顧慮頗多,考慮了一宿還是依約前往。
“那扇窗子——”李林見他失神,狐疑的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詢問道,“屬下去敲門嗎?”
褚琪炎的眸色不由的一深,不知怎的,心裡突然就生出幾分煩躁之意,瞬間改了主意,擡手攔下他,“不了,回去!”
李林一愣。
“我說我們回去!”褚琪炎道,剛要調轉馬頭離開卻是已經遲了。
迎面褚潯陽端坐馬上,英姿颯颯而來,遠遠就含笑招呼道:“世子真是守時,昨夜霜氣大,路滑,耽誤了一會兒,不好意思!”
“潯陽!”褚琪炎深吸一口氣,微微露出一個笑容道,“有什麼事你非得要約我到這裡來說?剛還以爲你是與我開的玩笑呢!”
“怎麼會?”褚潯陽偏頭給青蘿使了個眼色。
褚琪炎有心想攔卻還是晚了一步,青蘿已經翻身下去,行動間好不溫柔的大力搗着福來居的大門。
“外面天寒,進去說吧!”褚潯陽也跟着躍下馬背。
褚琪炎無奈,只能跟着一起下了馬。
“一大清早的,還沒開門呢,誰啊?”裡面一個夥計朦朧着一雙睡眼,一邊打着呵欠一邊心不在焉的開了道門風探頭賠不是,“對不住了,幾位客官,小店還不到開門的時辰,請您二位——”
“瞎了你的狗眼了!”然則話音未落已經被人一把揪了衣領。
青蘿一把將他揪出門來,面目陰冷的死死盯着他,斥道:“不認得我的家郡主和南河王世子嗎?將送上門的貴客往外推,你有幾個腦袋擔待?”
夥計被她罵的懵了。
彼時裡面的掌櫃的也聞訊趕了來。
他雖然也不認得什麼世子、郡主之類的貴人,但是隻看褚潯陽兩人的氣度和衣着就知道不能得罪。
“沒眼力的東西!”一巴掌將那夥計推到一旁,掌櫃的連忙笑着引二人往裡走,“夥計眼拙,怠慢了貴人,還請您多擔待!”
一大清早的,大堂裡頭還點着油燈,光線很暗,看上去實在不討喜。
“您二位看看是要用點什麼?”掌櫃的殷勤的問着,暗中目光卻是在兩人之間掃來掃去,將兩人的衣着樣貌再次分辨一個清楚。
“本宮和世子要是有些事情要談,我們先去二樓的雅間坐坐,掌櫃的您幫您的去吧!”褚潯陽道,手中纏了金絲的馬鞭鞭尾有一下沒一下的瞧着掌心。
褚琪炎一直沒有吭聲,一點目光隱隱掃落她手心裡。
燈光下,金色耀眼的馬鞭落在她白裡透紅的掌心裡,光影反射,越發襯的她膚色如玉,十指纖纖,十分的漂亮。
褚琪炎不覺失神了一瞬。
那掌櫃的極有眼力勁,褚潯陽既然說是不用他伺候,他當即也在跟前礙眼,轉身就進了後面的屋子。
“世子請吧!”褚潯陽微微一笑,以馬鞭一指斜對面的樓梯。
那掌櫃的和夥計值夜的屋子就在隔壁,褚琪炎雖然已經隱約覺出了褚潯陽今日約見於他絕對是有所圖謀,但是很多話卻是不能當着外人的面說的。
他看她一眼,終究還是妥協,舉步上了二樓。
褚潯陽莞爾,擡腳跟上。
彼時二樓的所有房間也都是房門緊閉。
褚潯陽走過去,直接就朝着最裡面的方向走去。
褚琪炎的目光微動,憑藉方纔樓下的一點記憶已經準確判斷出她要去的房間就是之前他在外面看見窗子敞開的那一個。
心下警覺,下一刻褚琪炎忽而快走一步搶上前去,趕在褚潯陽擡手推門之前擡手一攔,橫掌阻了她的動作。
“今天我大姐成婚,我府上還有很多事情要忙,你有什麼話不妨直說好了。”褚琪炎道,“一會兒我還要趕回去!”
“南河王府辦喜事,自有王爺和王妃操持,少你一個不少,世子何必如此着急?”褚潯陽道,有些訕訕的收回手,作勢整理了一下衣袖。
褚琪炎的目光落在她袖口,卻是沒有過多的精力與她周旋,只道:“我今天真的有事,你若是想請我閒聊喝茶的話,那咱們不妨改日再約,今天我得要先走一步了。”
言罷,轉身就走!
褚潯陽並沒有攔他,直看着他走到散步之外才漫不經心的一笑說道:“安樂郡主這婚事辦的早就一回生二回熟了,她自己都能應付的來,何至於非得要你去費心?今兒個,世子你操心更多的只怕還是別人家的事吧!”
褚琪炎的腳步微微一頓。
從背影上褚潯陽看不到他的表情,她也似乎並沒有多大的興趣去追究,隨後已經無所謂的將視線移開。
褚琪炎似是猶豫了片刻,最終也還是回頭看過來,諷刺的一勾脣角道:“此話怎講?”
“隨便說說!”褚潯陽道,“不過有些事,我覺得很有必要對世子你交代一下!”
看她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褚琪炎就知道,他的預感成真,今天這事是要起波折了。
他的心中戒備,面色卻無任何改變,只就從容問道:“交代什麼?”
“自然是我東宮方面所有人的行蹤了!”褚潯陽道,字字清晰而凜冽,目光明亮閃爍的直視他的眼眸“我父親去了宮裡,大哥在拓跋淮安的喜宴上應酬,二哥和姐妹們都會去你南河王府喝喜酒。而我——也是分身乏術,從今日一大早就和世子你相約在此。”
褚琪炎的目光冷了冷,緊繃着脣角沒有接她的話。
褚潯陽已經無所謂的聳聳肩,款步走到一旁。
她雙手撐在旁邊的欄杆上,俯視下面空寂一片的酒樓大堂,慢慢說道:“抱歉了世子,我知道你深謀遠慮,可是今天一旦有我東宮的任何一人捲入此次事件當中,你也絕對不要想着全身而退。”
褚琪炎的面沉如水,默然不語的看着她。
褚潯陽全然無視他目光之中的冷意,只就繼續笑道:“方纔你和我一同入得這福來居大門,這裡的夥計和掌櫃都能作證,你現在再要退出去也遲了,反而賺一個欲蓋彌彰的嫌疑!所以既來之則安之,您還是裡邊請吧!”
說話間她已然轉身,一把將身後雅間的房門推開。
大門中開,裡面臨窗的桌前延陵君懶懶的擡了下眼皮,隨後卻是坐着沒動,又漠然將視線移向窗外。
他就知道這個丫頭會突然答應見他絕對沒好事。
果不其然,又是早被人惦記上了。
褚琪炎站在門口,目光從兩人身上一掃而過卻是一時未動。
褚潯陽卻是不拘謹,當即已經跨進門去,笑吟吟道:“延陵大人烹茶的手藝不錯,世子不妨試試,這樣冷的天氣,喝杯熱茶賞賞街景也是不錯的!”
延陵君好褚琪炎雙方誰都沒有吭聲,就她一人嘰嘰喳喳說了許多還滿面笑容,半點也不覺尷尬。
延陵君手邊的茶是剛剛煮好的,她便信手拈起一杯牛飲而盡。
延陵君的眉頭皺了一下。
褚琪炎還站在門口遲疑着進退兩難。
這一番耽擱之下外面的天幕已經緩緩拉開,東邊的天際隱隱泛起魚肚白。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起了一陣嘈雜的吵嚷聲。
這福來居的位置毗鄰南城門,這個雅間的窗口又開的恰到好處,是正對城門口,離着城門樓不足百丈的距離。
褚潯陽聞訊就是神采飛揚的湊過去,扒在那窗口往外張望,一邊回頭對褚琪炎道:“城門口好像是鬧起來了,世子難道不想瞧瞧熱鬧?”
褚琪炎的瞳孔一縮——
她這話裡有話,自是再好分辨不過的。
此時似乎已經完全沒了他頹然選擇的餘地,略一遲疑,褚琪炎終究還是冷着臉走去過去。
彼時那城門處正亂成一團,因爲隔了這段距離,聽不到那邊具體爭執的的什麼,只隱約可以分辨是一隊送葬隊伍和把守城門的官兵起了衝突,再加上這個時辰城門剛開,裡外都有不少等候進城的行人,一時間整個城門處擁堵的厲害,亂成了一鍋粥。
褚潯陽看的津津有味,甚至是眉開眼笑,不時的品頭論足。
延陵君的面色冷峻,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事不關己的延陵君一直都在從容飲茶,這個時候突然漫不經心的開口道:“自從除夕夜的刺客事件不了了之之後,陛下就以追查刺客爲名將三處城門的守衛全部撤換,步兵衙門因爲辦差不利,已經被勒令退回內城府衙閉門思過,各處城門皆由太子殿下手中掌控的就九城兵馬司的人馬全權負責,今天這樣難得的良辰吉日,這樣的熱鬧多來幾場,也算是個錦上添花的意思,實不王妃欽天監推算出來的大好時辰。”
褚琪炎的臉色微微一變,目光轉爲銳利,驀然擡眸朝他看去,冷冷道:“延陵大人真是好興致,您倒是個閒不住的,自從你來京以後,還真就哪哪兒都少不得您來橫插一腳!”
“承蒙世子謬讚,下官愧領!”延陵君只當沒聽見他話中嘲諷之意,雅然一笑。
“現在熱鬧也看完了,潯陽你要沒有別的事,我就先走了。”褚琪炎也不與他多做計較,說着就要起身。
褚潯陽自那窗前轉身,不偏不倚剛好擦着他面前走過去,將他的動作阻了,一邊笑道:“你們喝茶吧,難得有這樣的熱鬧可湊,本宮過去瞧瞧。”
說着就是頭也不回,步調輕快的下樓去了。
褚琪炎的目光一凝,顯露幾分疑惑——
這個時候,她不避嫌,還要上趕着去湊什麼熱鬧?
這個丫頭,到底是在想的什麼?
飛快的反應過來,褚琪炎也要跟着起身。
那桌旁延陵君已經淡淡一笑道,“所謂開弓沒有回頭箭,世子不覺得此時於下官呆在一處會比較妥當嗎?至少等到來日東窗事發,咱們彼此之間都能有個見證不是?”
褚琪炎起身剛到一半的動作就勢打住,擰眉朝他看去。
延陵君迎着他的視線微微一笑,不避不讓:“此事已經沒有迴旋的餘地了,多做多錯,世子還是稍安勿躁的好!”
一句話,諱莫如深,卻是帶着濃濃的警告意味。
褚琪炎看着他,袖子底下的手指慢慢收握成拳,他心中在飛快的權衡掙計較着什麼,延陵君已經起身走過來,放了一杯茶在他面前,笑道:“下官煮茶的手藝的確還過得去,世子不妨試試!”
褚潯陽留了延陵君在這裡,就是爲了絆住他的!
褚琪炎十分確定這一點,但是那個丫頭似乎已經洞悉了他的意圖,有這個把柄露出來,此時似乎也全無他拒絕的餘地。
斟酌再三,褚琪炎終究還是靜下心來,端了那茶碗在手,冷冷說道:“延陵大人盛情,卻之不恭,自是恭敬不如從命!”
延陵君微微一笑,轉身坐回桌旁。
褚琪炎看他一眼,忽而一笑道:“枯坐無聊,李林,你下去跟掌櫃的要一副棋盤來。”
說着就又轉向延陵君,詢問道:“延陵大人可有雅興,與本世子對弈一局?”
“當然!”延陵君頷首,深深的看他一眼——
這人臨危不亂的本事當真是叫人不可小覷的。
這都火燒眉毛的時候了,李林不知道自家主子怎麼就突然有了閒心要同延陵君對弈,但是對於褚琪炎的決定他素來信服,聞言就順從的下去借了棋盤。
室內茶香嫋嫋,兩人對坐擺棋。
延陵君的棋路向來隨性,但褚琪炎卻是心思縝密,每一步都走的很穩。
這樣迥異的棋路走下來,兩個人都不敢掉以輕心,也算是旗鼓相當了。
落了几子之後,還是延陵君先行開口打破沉默道:“看世子你氣定神閒,似是對這一局勝負成竹在胸了?”
“比不得延陵大人你棋局未開就先自甘入局的氣魄。”褚琪炎涼涼回道。
延陵君一笑,也不在意。
褚琪炎手中一枚棋子摩挲許久,終還是忍不住擡眸朝他看過去,道:“有一句話,我一直不得機會問你,今日湊巧,便請你當面替我解惑了。這朝中局勢混亂,本就是一灣渾水,我看的出來,你甘心入局全都是爲着褚潯陽的,不過這樣的孤注一擲,你不覺得太冒險了?”
“世子也本就是身在局中,卻來與我說教?不覺得貽笑大方麼?”延陵君反問,擡手點了點棋盤,示意該他落子了。
褚琪炎將棋子擺放在之前算好的位置,仍是慢條斯理的開口道:“我是當局者迷,所以你這個所謂的局外人就是心明如鏡,等着坐收漁人之利?”
他的語氣突然轉冷,橫臂攔下延陵君將要落子的動作。
兩個人的手腕相抵,互不相讓。
室內的空氣驟然一冷,有隱約的殺氣沸騰,四散而起。
延陵君微垂了眼睛,濃密長睫遮掩住眼中真實神色,褚琪炎坐在對面,卻也無法將他眼底的神色觀察的透徹。
“呵——”僵持半晌,才聽他由喉嚨深處漫上一聲淺笑。
延陵君緩緩擡頭,對上褚琪炎的視線,眼底笑容一如往常般燦爛不羈,道,“你不用試着來探我的底,我從未否認我的確是有底牌在的,至於能不能翻得出來或是到底能翻得多少出來,咱們各憑本事,這樣試探來試探去的戲碼,以後不玩也罷!”
他的神色坦蕩,那種過分自信的表情讓褚琪炎的心裡瞬時就起了很深的戒備。
兩個人,四目相對。
殺意凜然的氣息散去,恢復這雅室中悠然一片的茶香。
褚琪炎仔細的注意着對面男子的一舉一動,卻赫然發現這人的面上似是戴了一張完美無缺的面具一般,叫人絲毫也窺測不到內裡玄機。
良久之後,他才一字一頓的開口:“你的底牌,她知道?”
褚潯陽那個丫頭精明厲害,若不是將延陵君的底細探查的一清二楚,如何肯與他走的這樣近?還幾次三番讓他參與到東宮和南河王府的爭端之中?
褚琪炎會這樣揣測褚潯陽的心思完全合情合理,其實她的心思就連延陵君也都總是覺得難以捉摸——
以她的心思手段,怎麼看都不應該會對自己這樣一個心思不純的外人這樣的毫不設防的,說是信任麼?
可是這種所謂信任來的無憑無據,連他自己都不能騙了自己去相信。
延陵君的心中忽而便是悵惘了一瞬,隨後便是意興闌珊的調開眼睛,冷冷道:“這不關你的事!”
言罷就再絕口不提此事,沉默着落子。
褚琪炎心裡冷笑一聲,知道多說無益,遂也就不再糾纏此事——
就算褚潯陽真的洞悉了他的意圖又如何?他的把柄卻也不是那麼好拿的!
這邊褚潯陽是趁着掌櫃和夥計補眠的空當從福來居的後門溜出去的,爲了掩人耳目,青蘿和青藤她都留在了樓上給延陵君二人把門,但是出來的時候映紫卻是無聲的隨在了她身後。
因爲這幾日她和延陵君之間的關係僵持,映紫跟出來的時候很有些忐忑,見到褚潯陽回頭看她,就溫順的低垂了眼睛道:“郡主!”
褚潯陽看她一眼,卻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一句也沒多問,只道:“隨我來吧!”
映紫鬆一口氣,但是見她這態度轉變的如此迅速還是大爲不解,半點也不敢掉以輕心,跟着她策馬直奔城門而去。
彼時那送葬的一隊人馬還堵在城門處和守城的士兵爭執不休。
“死者爲大,咱們老爺這都選好了吉時下葬了,城外做法超度的僧侶都提前請好了再那候着,你們這擋着不讓出城又是何道理?”一個身披麻衣的老者爭的面紅耳赤。
“太子殿下諭令,最近城裡剛剛鬧了刺客不太平,再有今日兩家王府同時辦喜事,爲了保險起見,棺木、馬車這些統統不準進出城門。”那守城官一臉的義正詞嚴,半分情面也不講,說着就將那老者往後推了一把,不耐煩道,“走走走,都退回去,已經和你們說的很清楚了,車馬統統止步,要徒步進出城門的都去那邊,逐一接受盤查,休要胡攪蠻纏!”
這日對出入城門的百姓客商盤查較之往日的確是分外森嚴,每個人都要一一搜身之後才肯放行,並且有肯能內裹兵器的大件物品全部不準攜帶,或是自行摒棄,或是乾脆就擋了回去。
那老者同他們爭執半天無果,急的滿頭大汗,被那守城官一推,急中生智,目光微微一動就“哎喲”一聲往旁邊的地面上栽去。
然則還不等他撲倒下去,後心卻是被什麼東西一頂,身子卡在半空再就落不下去了。
那老者一愣,渾身僵硬。
然後就聽身後高處有人淺笑晏晏道:“老丈這麼大年紀了,當心着點,這一跤摔下去是可大可小的!”
老者一個機靈。
衆人紛紛循聲望去,卻見清晨爽朗的陽光下身披火紅大氅的少女含笑坐在馬背上。
她傾了身子向前,胳膊交疊撐在馬鞍上,一張嬌俏漂亮的臉蛋上眼波盈盈而笑,手中金絲纏繞的馬鞭鞭尾剛好穩穩抵住那老者後傾的背心,笑容之間萬分的和氣。
這兩天各處城門守衛都換成了褚易安的親信,那守城官眼尖,卻是認得褚潯陽的,當即就掛了滿臉的笑容上前行禮道:“卑職見過潯陽郡主,不知郡主大駕,衝撞了您,還請郡主恕罪!”
那老者聞言一個機靈。
他旁邊本來扶着靈車顏面低泣的纖弱少年就半掩了臉面上前,將那老者扶到一邊,拉着他連忙跪下去,告罪道:“老家人無知,無疑冒犯郡主,請郡主海涵,莫要與他粗人一般見識!”
那老者面上表情僵硬,聞言一個機靈,也是連忙叩首告罪,“是,是老漢莽撞,方纔還要多謝郡主出手相扶!”
褚潯陽居高臨下淡淡的掃了兩人一眼就已經移開視線,對那守城官一擡下巴道:“你們這裡鬧什麼?”
“回稟郡主,前幾天鬧了刺客,太子殿下有命這幾天之內要嚴加盤查來往客商,以免放了刺客潛逃出去。”你守城官道,態度恭敬,“這家人要出城送葬,但是這棺木靈車卻是殿下明文禁止同行的。”
“是我父親的命令?”褚潯陽道,漫不經心的垂眸把玩着手裡馬鞭。
那守城官剛要回話,那老者便已經迫不及待的開口道,“郡主,我們是城西六合巷的劉宅家眷,我家老爺因病罔顧,前些天趕着過年的日子,一直停靈家中,這眼見着是拖不得了,又趕上今天的吉日這才急着出城安葬,請郡主明察,這——這——死者爲大,不能再拖延了啊!”
褚潯陽到底不過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又是相傳被太子殿下嬌寵慣了的,那守城官見她先前對那老者的態度和氣,唯恐她一時心軟下令放行,忙就要開口:“郡主——”
褚潯陽卻是沒等他開口已經斷然的擡手製止他,看着那跪伏在地的兩人道:“本宮也知道死者爲大,但是這幾天京城裡頭不太平也是真的,而起今天又有兩家王府同時在辦喜事,你們這白事——若是起了衝撞總也不好的。不如就給本宮的面子,你們先原路返回,本宮給你們個恩典,等避過了今天兩家王府的喜事,明日一早再從此處出城如何?”
“可是——”那老者還待要爭辯,他旁邊跪着的少年已經暗暗拉了他一把,率先開口應下,“是!多謝郡主提點,是草民等人考慮不周,不敢衝撞了兩家貴人的喜事。”
說着也不等那老者再拒絕,就已經冷了嗓音道,“就照郡主說的,回府再等一日便是!”
“是,少爺!”下人們連聲應了,七手八腳的擡着棺木轉身打道回府。
那老者扶了少年起身。
許是悲傷過度的緣故,那少年的臉色寡白,甚至有點不太正常,身子也顯孱弱。
也不知道是有心還無意,他的眼瞼一直低垂,臉色五官並不十分分明,應該是怕衝撞了褚潯陽,此時也只是隔着老遠對褚潯陽作揖道了謝,然後便重新扶了那棺木往內城的方向走去。
褚潯陽對那一行人似乎也無多少關注,隨即就對那守城官吩咐道:“明日一早他劉家的人來就放了他們出城吧,回頭若是有事,父親那裡自有本宮替你擔待!”
“是!”那守城官倆忙應了,再看她的架勢就道,“郡主您這是——要出城嗎?”
“好端端的我出城去做什麼?”褚潯陽道,漫不經心的四下掃視一眼,“這幾天到處都是宴會酒席流水一樣的擺,本宮看了膩歪,只在這城裡隨便走走!好了,辦你們的差事去吧!”
說着就已經策馬轉身,悠悠然也迴轉身往內城的方向而去。
彼時天色早就大亮,劉家的灌木不好從主街過,就選了旁邊人跡罕至的巷子走,一行人有條不紊的往承襲六合巷的方向走,而之前那扶靈的少年和跟隨的老者卻再拐過幾條街道之後已然無聲的退了下來。
確定四下無人,那老者就滿臉焦慮道:“公主,這可要如何是好?您現在不走,回頭等到東窗事發,只怕再要脫身就難了啊!”
那蒼白少年隨手脫下身上寬大的孝衣,露出裡面一身簡練的素色衣袍,楚腰纖細,雖然做了男裝打扮,卻赫然一個身姿窈窕的少女。
赫然——
正是喬裝以後的漠北六公主拓跋雲姬。
彼時她娥眉微蹙,心不在焉的聽着安老者絮叨,神色之間卻是幾分不安不計分惶惶,不住的回頭往身後的方向張望。
不多時,那裡便有馬蹄聲清脆踏着晨曦而來。
老者心中一陣戒備,擡手就要去摸藏在襪筒裡的短刀。
“老賀!”拓跋雲姬壓下他的手,率先往前一步迎上去,“你先退下!”
褚潯陽和映紫一前一後打馬從那巷子裡跟來。
被喚作老賀的侍衛雖不放心,但見拓跋雲姬的態度堅決,終究也沒能違背,轉身飛快的奔到巷子另一頭守住路口。
映紫不等褚潯陽吩咐也自覺的留在巷子口。
“潯陽郡主!”拓跋雲姬面色略顯尷尬的迎上去打招呼。
褚潯陽翻身下馬,面色平靜的上下打量一眼她的裝束,便是漫不經心的笑了笑道,“你現在想要出城,不過就是我一句話的事情,我保你安然離開不在話下,倒也沒有這麼麻煩的。上一回若不是你提前給了我消息,國宴上延陵想要脫身也沒那麼容易,這個人情是本宮欠你的。只是——你確定這會兒就要走嗎?”
拓跋雲姬原是爲着自己的意圖被她撞破而尷尬,聞言便是詫異的愣了一下,心中狐疑的同時更是苦澀一笑道:“郡主既然撞破了我的意圖我也就不必瞞你了,我如今的處境你也十分清楚,如若我這會兒不設法離開,以後怕是都沒有這個機會了!我此時的處境,完全沒的選。我不能坐以待斃,等着做別人用完就棄的那枚棋子。”
“你不想爲人棋子。”褚潯陽重複她話,看着遠處的天際目光淡遠,片刻之後忽而問道,“你知道什麼樣的人才可以徹底擺脫爲人棋子的命運嗎?”
拓跋雲姬沒有想到她會有此一問,反應了一下,突然面色詫異的猛然屏住呼吸。
褚潯陽側目看過來,脣角含笑,點頭道,“你是個聰明人,想必心裡也是十分明白,我幫得了你這一次,下一次,未必就還會有這樣的運氣了。在這世上,尤其涉及到權力之爭,誰人擔的不是一個爲人棋子的命運?不僅僅是你,我亦是如此,你想要擺脫爲人棋子的命運就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登上高位,俯瞰衆生,去做那棋盤之外運籌帷幄對弈者。除此之外,事無絕對!”
拓跋雲姬震驚不已,褚潯陽說的這些道理其實她都懂,只是不敢想更更不敢說出來罷了。
這一刻,一切都被褚潯陽明着拋出來,拓跋雲姬突然就慌亂了起來。
心裡思緒飛快的轉了半晌,最後,她才緩緩擡頭對上褚潯陽的視線:“這樣的事,行來不易,郡主有這樣的雄心和把握,去做這人上之人的下棋人嗎?”
“我?”褚潯陽笑笑,那一笑之間笑容十分燦爛。
她搖頭,將手裡把玩着一根草葉拋掉,拍了拍手道,“我不需要去做這個控局者,這件事自有我父親和哥哥去做。而且相反,只要有他們在的一天,我反而很享受這份爲人棋子者的命運。”
拓跋雲姬心中大爲震動。
褚潯陽這得是要對褚易安和褚琪楓存了多大的信任,才能讓她如此安之若素于波譎雲詭的皇權爭鬥之間?
“帝王之家無親情,你就這麼確信他們會始終如一的護你一生,萬一——”深吸一口氣,拓跋雲姬道。
“沒有萬一!”褚潯陽打斷她的話,語氣篤定。
帝王之家無親情,可是她的父親和哥哥卻是個例外,上一世他們一個爲他賠了整座江山,一個替她送了性命,如果真有背叛一說,前世的最後,所有人就都不會是那樣的結局了。
拓跋雲姬震了震,最後也不過一聲苦笑:“可惜我沒你那樣的運氣。”
“五殿下到底也是你的親兄長!”褚潯陽道,別有深意的深深看她一眼,“既然你覺得親情不可靠,那麼聯繫這一重關係的還有利益,不過就是換個方式罷了。我過來和你說這些,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給你提了醒兒。當然,你現在就走也不無不可,陛下也未必就有那個閒心去管你的行蹤,可就算是你順利回了漠北,你可有想過你後面的路要如何走?還是如現在這般,只做你兄長手上隨時可以利用也隨時可以拋棄的一枚棋子嗎?”
拓跋雲姬的神色略顯鬆動,卻是一時咬着嘴脣沒有吭聲。
褚潯陽看着她,仍是不徐不緩的微微一笑道,“六公主,今日五殿下大喜,您作爲他嫡親的妹妹,這個時候,是不是應該在府上幫着他招待客人更爲妥帖一些?”
拓跋雲姬一直皺着眉頭,心中掙扎遲疑良久,過了好半天才下了決心一般,咬牙道:“是,我五哥大喜,我那邊還有許多事情要忙,就不陪郡主閒聊了。”
褚潯陽莞爾,對她略一頷首。
拓跋雲姬抿着脣角,默然轉身朝巷子另一端走去,她的每一步都走的很慢,很慢卻異常的堅決。
映紫從後面走過來,站在褚潯陽身後,輕聲道:“雖然冒險,但這卻是她贏得拓跋淮安信任和倚重的絕佳機會!”
誠如褚潯陽之前所言,一介女子,她能有什麼建樹?她想要再漠北王庭立足,就只能託庇於拓跋淮安,這一次——
正是給她表忠心的機會。
目送了拓跋雲姬離開,褚潯陽也沒在此處多留,轉身就帶着映紫回了福來居。
整整一天,南河王府,蘇府,和拓跋淮安那裡都忙的熱火朝天,沒人注意到褚潯陽的行蹤,倒是南河王府那邊翻天覆地的尋了褚琪炎一整天。
只不過這位行事素來穩重的世子卻是一反常態,整天沒有露面,直至二更時分才醉醺醺的被李林扶着回了王府。
福來居的大門在身後閉合,褚潯陽和延陵君並肩立在風中站了片刻,然後就默然轉身牽着馬慢悠悠的拐進旁邊的街巷裡。
映紫和青蘿等人都很識趣的沒有跟過來。
默然走了一陣,延陵君就止了步子,擡手壓在褚潯陽的肩膀上微微用力往身邊一帶,另一隻手就勢一壓,卡住她腰側將她帶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