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初霽,鹿鳴山銀裝素裹,萬籟俱寂,偶爾有冬雀踩落枝頭上的雪,慢悠悠的墜在地上,像是朝露消失在晨曦裡,驚不起誰的注意。
千百丈的山,一樣的白,斂去猙獰,看不出險惡,只透着蒼茫峻氣,若是丹青大家見了,定然少不了一幅佳品。
半個時辰不到,雪又下了起來,樹林間隱約多出了個少年的身影,看着單薄卻又不真切。
“就算小爺不怕這天寒地凍的步伐,也不至於這麼急着把我趕出來,好歹也得過了這個冬天再說嘛!”
“十多年的養育之恩,你們不念着,小爺我也得念着,年紀大的幾個再多撐幾年,小爺可不願意欠誰的。”
少年一路嘀咕着,唸叨着,像是說給林子裡的風雪聽,眉毛和鬢角被嘴裡呼出的白氣染成了霜雪也不見他停下。
風勢漸大,雪也驟緊,少年摸了下臉上的疤,琢磨着正午之前若是能下了山,也好找個客棧休息一下,然後再做打算,緊了緊背上的包袱,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孃的,等我再回來的,肯定狠狠踢耗子屁股,套子下的也忒多了點兒!”
下山路本就難走,又是風雪天,再加上各種陰溝暗地的套子,一個不小心翻了船,耽誤時辰不說,要是踩上個陰狠毒辣的,恐怕還沒下山,就得死在這林子裡,來年開春剛睡醒餓着肚子的野獸,纔不會管你是不是和它做了多年鄰居的山賊。
一個山頭的套子,標記自家人都認得,哪兒能下腳哪裡不能,大家都門兒清,只是標記大都隱蔽,又有大雪覆蓋,自然要多加小心。
“差點忘了,這片林子的還他孃的是我倆一起下的,不管了,都算那小子身上了!”
少年狠狠呼出口氣,速度不減,卻加了小心。
過了一個多時辰,少年到了山腳,額頭隱隱見汗,回頭看着雪中的鹿鳴山,怔怔的出神。
“大當家的,山裡的老少爺們兒,錦豺兒走了!”
好一會兒少年纔回過神來,向着鹿鳴山大喊了聲,伏身跪下磕了個頭,雪深近尺,整個人都像是埋在了雪裡。
過了許久,錦豺兒起身抹去臉上的雪水,抖落身上的雪,沿着一條小路離開。
白雪簌簌,幾個轉彎,身影就在雪中模糊不清了。
錦豺兒的身影剛消失在小路轉角,一條人影就從林中掠出,腳尖點在雪上,提身輕躍,伴着被風吹起的雪花一同被送上了枝頭。
“臭小子,得活着回來啊!我們這幾個老骨頭的棺材板兒上,不能少了你釘的釘兒啊!”
墨小鬼腳尖點在枝頭,鬚髮飄動,獸皮大氅乘風而起,像極了秋末那枚不肯落下的黃葉,孤零零的掛在枝頭。
風雪不停,錦豺兒在林間留下的腳印很快被雪掩埋,連山腳跪下的地方也看不清了。
墨小鬼抖落身上的雪,嘆了口氣,踏風而起,幾個挪身橫縱之間,消失於風雪。
…………
高處不勝寒,鹿鳴山頂風更急,雪更驟,一陣寒風掃過,穿過寨子門上掛的花鹿頭骨,嗚嗚如泣。
坐在門前巨石上的唐幼獅被聲音帶回神來,拿起頭上戴的獸皮帽子,使勁在膝蓋上摔下積雪,重新扣在頭上,望着山下風雪蒼茫,思緒又不知去向了何處。
幾個月前,八月十五……
鹿鳴鎮周家長孫滿百天,周家老爺子素來慷慨,大擺筵席,宴請各路親朋,江湖舊友,恰逢中秋,又重金請來了敘陽城的班子,讓全鎮兩百來戶也熱鬧熱鬧。
山裡綹子幾個年紀不大的小子聽到這消息,也想跟着去湊湊熱鬧,長長世面。
錦豺兒也想見識見識敘陽城來的戲班子能有啥不同,聽說這次班子裡來的小娘子唱的人心直癢癢,真的假的?能比鎮上茶館裡說故事的說的還好聽,能唱出個花兒來?
秋高氣爽,玉鏡當空,月光傾泄而下,比燭火還透亮,街道上人流攢動,鎮上百姓,江湖旅客,好不熱鬧,錦豺兒幾個沒走幾步就被左一下右一下擠散了,只能吆喝着約好何時一同回去。
錦豺兒被人羣帶着,脫不開身,一時也想不起要去聽聽那小娘子,不知道被人羣擁到了何處。
費了許多力氣,錦豺兒終於在人羣中脫身,可一時哪裡也去不了,只能找個牆邊看着人流攢動,心裡還暗暗可惜,小娘子是見不到了。
“孃的,早知道不跟着出來了,小娘子沒看到不說,還讓一羣老爺們兒佔了不少便宜,小爺我身嬌肉貴,磕一下碰一下都得掉一兩金子呢!”
錦豺兒站在牆邊,百無聊賴,從牆根兒拔了根兒狗尾巴草,叼在嘴裡,四下也瞧不見一起下山的幾個人。
“給小爺找樂子的來了!”
沒過多久,錦豺兒吐掉叼在嘴裡的狗尾巴草,嘴角掛着玩味的笑,聳了聳肩轉身隱去暗處,翻過牆,直掠而去。
鹿鳴山有鹿鳴山的規矩,千惡萬惡,採花的不能放過,錦豺兒生的耳聰目明,一路追去。
“哪條道上的朋友,想來趟我這趟水?”
繞過人羣巷弄明亮之處,錦豺兒一路追到鎮西荒郊野嶺,見蒙面之人將麻袋扔在地上,轉身擺起架勢,麻袋裡還傳來女子的嗚咽聲,想來是摔的不輕。
“你這什麼買賣,能搭個夥兒不?”
錦豺兒站在不遠處,臉上賤嘻嘻的笑容看着讓人咬牙切齒,不由火大。
“哼!”
蒙面人冷哼一聲,腳下發力,提拳逼近,路數陰狠毒辣,招招向着軟肋要害,只是像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力道綿軟,威力不足,錦豺兒也都應付的來。
不出幾個回合,錦豺兒一腳把他踢翻在地爬不起來,從腳下長靴裡拔出把匕首抵在他脖頸間,拉下面上的黑布,逼問他什麼來路。
蒙面人樣子清秀,只是眼睛裡閃着兇光,惡狠狠的盯着錦豺兒,咬着牙一言不發,恨不得把他咬碎。
錦豺兒捏碎了他兩根手指還是沒問出一句話,也不願再耽誤時辰,直接切了他下面“吃飯營生”的傢伙,由他逃走,自生自滅。
解開綁着麻袋的繩子,見裡面綁着個與自己差不多歲數的小姑娘,生的好生水靈俊俏,一身紅衣裙,身體不斷後縮,淚如泉涌。
錦豺兒拿去小姑娘嘴裡的白布卻沒鬆開身上的繩子,哄了半天才弄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小姑娘叫沐紅衣,來頭不小,江湖上威名遠揚的沐家鏢局的大小姐。沐家家主接到舊友邀帖,帶着女兒前來賀喜。
沐紅衣生性貪玩,晚上看街上熱鬧,揹着父親偷偷跑了出來,不曾想被人擄走,差點毀了清白。
“小爺我可不是個善人,虧本的買賣從來不做,這塊玉不錯,我自己拿走啦!”
說着又把白布塞進沐紅衣嘴裡,伸手摘下沐紅衣腰間的一塊玉佩,揣進懷裡,捏了捏沐紅衣粉嫩的小臉兒,不顧沐紅衣眸子裡的憤怒,翻上屋檐,飛身離去。
錦豺兒的身影剛消失於夜幕,周家老爺子領着一羣拿着火把的下人趕到了,看着沐紅衣雖然受了驚嚇略顯狼狽卻沒受什麼傷害,不由的鬆了一口氣,若是沐家的大小姐在鎮上出了事,恐怕是沒辦法和沐家家主交代了。
時辰漸晚,街上的人影漸稀,錦豺兒也沒瞧見唱戲的小娘子,覺得無趣,找到了另外幾個小子一起回山了,至於救了沐紅衣的事,跟誰也沒提起。
若是錦豺兒一刀結果了那採花賊,就不會有後來的麻煩了。
半個月後,獾子嶺的大當家的帶着人要唐幼獅給個交代,才知道那採花的賊是獾子嶺金獾的小兒子,平素放蕩好淫,做了不少辱**女的下流勾當,若不是有金獾罩着,早不知到在江湖上讓人剁成幾段了。
唐幼獅一向對這種人向來嗤之以鼻,若不是看在同爲江湖四大匪首,他都懶得搭理金獾,手一甩就讓墨小鬼看着辦了,自己帶着錦豺兒離開了,詢問事情的來龍去脈。
錦豺兒將事情與唐幼獅細細說了一遍,唐幼獅聽得直皺眉頭,這事兒透着蹊蹺,揉着額頭想了好一陣子,最後像是想明白了什麼,笑着拍了拍錦豺兒的腦袋就轉身離開了,錦豺兒看的一頭霧水。
“既然你老獾子要交代,老子就給你個交代!”
唐幼獅轉身的瞬間,眼神凜冽,殺氣騰騰,這樣的唐幼獅,錦豺兒自打記事起,第一次見到。
最後錦豺兒被趕出了鹿鳴山,以後生死由命,與鹿鳴山再無半點關係,算是給了金獾一個交代。
唐幼獅又把錦豺兒留在山上一段時間才趕他下山,又趕又留的,誰也想不明白大當家的究竟打着什麼算盤……
…………
“下山了?那小子都念叨什麼了?”
唐幼獅看到墨小鬼回來,跳下石頭,將腰間的酒囊解下來扔給了墨小鬼。
“嗯,說是讓我們這幾個老骨頭再多撐幾年。”
墨小鬼接過酒囊,應了一聲,仰頭開始猛灌。
唐幼獅聽完後哈哈大笑,一把搶過酒囊,轉身走向山寨。
墨小鬼無奈的搖了搖頭,笑着跟在唐幼獅身邊。
“對了,信送去沐家了?怎麼說?”
唐幼獅側臉向身旁的墨小鬼詢問。
“送去了,事情差不多都定下來了。”
“那就好,既然想玩,那就陪他們玩點大的!”
“當真如你所猜,其他三個匪山都串在一起了?”
“要是沒有剩下那兩個老東西在後面撐着,我借這老獾子一萬個膽子他也不敢上我這鹿鳴山要什麼交代,哼!”
“豺兒告訴我他捏碎了那小子兩根手指頭都沒問出一句話來,金展那小子是硬骨頭?哪次惹了麻煩不把他老子的名頭搬出來,還用等豺兒捏碎他兩根手指頭?”
“金展的拳上功夫是不精明,贏不了咱家那臭小子是正常,可不至於幾個回合就敗了,再說偷香竊玉的事兒幹了那麼多,若是腳上連點跑路的功夫都沒有,墳頭的草都能過碑了,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老獾子也是夠狠的了!”
“現在那老獾子還不知道他好兒子綁的是沐松紋的寶貝女兒,讓他再蹦躂幾年,等豺兒回來,他和另外兩個老傢伙,我一個一個收拾!”
唐幼獅嘴角掛着冷笑,眼裡閃過寒光。
“哈哈哈!”
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唐幼獅突然笑了起來,看得墨小鬼莫名其妙。
“老獾子猜着頂多是折條胳膊,休養一陣子就沒事了,沒想到金展會被割成了騸驢,恐怕現在心裡還疼着呢吧,哈哈哈哈!”
唐幼獅大步流星,大笑着進了屋子,留下墨小鬼一個人在雪中,迎風而立。
“將軍,小鬼當年殺的人還不夠嗎?”
仰頭看着漫天風雪,墨小鬼心裡默問,臉上的笑容,遠遠望去,格外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