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越行駛越偏遠,一直到了墓地的園區。
喬淺初下車,看着陽光眯了眯眼睛,擡腿往前方走去。
穆南煙跟在她背後,保持了一小段的距離。他知道淺淺現在需要自己的空間。
找到了喬美琳的墓,喬淺初一愣--雖然當時的記憶並不是很清晰,因爲當時也沒有空去注意其他,只有自己滿腔的情緒衝撞,但饒是這樣,她還是依稀記得喬美琳的墓地旁邊,應該是空着的,怎麼現在突然多了這麼多修建了一半的墓?
她疑惑地轉頭看了看,這些墓的規格都和喬美琳的一模一樣,不仔細分辨的話,會以爲是一家人。
“這些墓都是什麼時候建的?”喬淺初轉頭問道,指着一旁的墓碑。
“前幾天完工。”穆南煙答。
“完工?”喬淺初疑惑道:“可是這是半成品。”怎麼能算完工?
“對,因爲還暫時沒用,我就沒有讓他們修完。”穆南煙道。
“你修的?”
穆南煙頓了頓,擡頭看着她。
喬淺初突然明白這些墓都是誰的了,立刻轉頭看了看那幾塊墓碑,看見了墓碑一角刻的小字--穆。全是這個字,而刻着這個字的碑幾乎將喬美琳環繞。
她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別笑我,”穆南煙在她身後輕聲道:“從記事起,就沒有什麼事情讓我有家人的感覺,一直到遇見你。前幾天,我們......最僵的時候,西恬問過我有沒有想過離婚,萬一感情走到最後不得不分開,我們該怎麼辦?說實話我想過無數種可能,可能是你不理我,可能是你要搬走,但這些可能裡從來沒有出現過離婚這兩個字。所以在葬禮之後我又來了一趟墓園,先把這裡買下來,否則讓別人買走了,以後就難辦了。”
喬淺初明白他的用意,即使他不解釋,她也會明白。
她點點頭,轉身走到了喬美琳的墓碑前,輕輕蹲了下來。
穆南煙站到了一邊,抿脣看着。
這裡沒有什麼遮蔽的地方,陽光直接就曬到身上,又是中午,十分毒辣,他擔心淺淺的身體會吃不消。
“媽,我來了,”喬淺初輕聲道:“但是這次不是我一個人來的,是三個人。”
穆南煙走到了喬淺初的身後,恰好將照在她身上的陽光給擋掉了。
喬淺初渾然不覺,只是低着頭看着墓碑,輕聲開口:“老房子的東西我已經都打掃過了,我知道你愛乾淨,以後會定期去清理的。你最愛的瓷器盤,我放在抽屜裡了,還有和唐阿姨一起去練舞的舞蹈服,我也已經收起來了。冰箱裡還有你沒有吃完的半個西瓜,已經酸了,我給扔了。還有你一直都說你不喜歡戴首飾,我在你盒子裡發現了好多要給我的東西,我都留下了,你標籤了要給以後的寶寶的東西,我也留下了。我在衣櫃裡看見了嬰兒服和奶嘴,大概是你怕我難過藏起來了,這一次剛好......能用上。”
穆南煙聽着,難耐這種拉扯左胸膛的感覺,伸手將喬淺初摟了摟。
喬淺初搖頭道:“我沒事。”
穆南煙輕輕拍着她——她說着最普通的話,聊最平常的瑣碎小事,但是一字一句卻真正地寒到了骨子裡。
他很難去想象淺淺那幾天待在老房子裡是怎麼過來的,一個人擦拭全部傢俱,將東西一樣一樣翻出來整理了,記住了,又歸類回去......每一樣東西都奶留着主人觸摸時的餘溫,只是主人已經不在。
喬淺初吸了吸鼻子,繼續道:“你一直想要看見我有寶寶對不對?對不起......我一直都沒能讓你看見。上一次懷孕流產之後,我自己都在怕,怕我沒有能力留住孩子,我這個身體也不允許我留住。所以我一直拖着等着,沒有再答覆南煙要孩子的事情。我太自私,我只想到我自己,我沒有想到你,沒有想到南煙,沒有想到我受傷的同時,你們有可能受比我還要嚴重的傷......媽,對不起,對不起.......”最後幾聲幾乎聽着像是呢喃和某種禱告。
她確實愧疚,並且註定爲這件事情後悔一輩子,但是那也是她應得的。
穆南煙也頓了下來,笑了笑,開口道:“媽,淺淺肚子裡有新生命了,不知道福禍的時候,我通常都相信是福。謝謝你。”
兩人沉默了下來。
很久之後,喬淺初才緩緩站起了身,這才發現陽光刺啦啦地照在了臉上,而南煙的一邊臉頰已經被陽光照得有些微紅了,一愣,伸手去碰。
穆南煙伸手將她的手握住,“今天得儘快,烈日暴曬,我擔心你和寶寶都受不了。”
喬淺初點頭,最後摸了摸肚子道:“媽,幫幫我,保住這個孩子。”
穆南煙心裡一動——他和淺淺這麼近,他幾乎都能感覺到身邊傳來的強烈願望。
說完,喬淺初就扯了扯穆南煙的手,示意他離開。
兩人轉身朝墓地園區的門口走去。
拐了彎,迎面碰見了一人,穆南煙皺了皺眉。
喬淺初渾身一僵,這個人的眉眼鼻嘴,無論哪一個拆開來看都會有十分熟悉的感覺,但是放在了一起組合,卻是越看越陌生......
舒嵐也是一愣,手裡拿着的捧花輕輕一顫。她只是來看看喬美琳,這是她這些天必做的事情,但是沒有想到會在這裡碰見喬淺初和穆南煙。
她擡眼看向喬淺初,一愣——太瘦了,眼底青黑,滿臉疲憊,但是笑容還微微掛在脣角,似乎情緒不壞。
舒嵐心裡鬆了口氣,她擔心喬美琳的事情會對喬淺初造成毀滅性的打擊,讓她從此一蹶不振,那麼......
在一僵了之後,喬淺初繼續往前走,掠過了舒嵐,手還緊緊攥着穆南煙的。
“等一下。”舒嵐的聲音毫不意外地在身後響起。
喬淺初的步子沒有停。
“你身體好些了嗎?聽說懷孕了,是不是?”舒嵐的聲音繼續響起。溫柔,清冷,也透着孤傲。
喬淺初頓住了步子,嘆了口氣。將這個消息告訴唐一心和張子善這兩個謠言癌,就是有這種一瞬間擴散的風險。
“好點了,謝謝關心。”疏離,冷漠。
舒嵐一愣,繼續道:“這麼熱的天,不要在太陽底下曬着了。如果有空.......我的意思是如果你願意的話,下個星期有我的一個提琴講座,不知道你願不願意來看。”
“下星期沒有時間,不好意思。”她回絕。
沒有問是哪一天的哪個時間點,就代表了都沒有空。
舒嵐抿了抿嘴脣道:“淺初.......你......”
“我們先走了,趕時間。”喬淺初道。
沒有一個理由能讓一個母親放棄自己的孩子二十多年,沒有一個理由能讓這個母親在二十多年之後坐享其他人辛苦的教養成果。她不想深究當年舒嵐爲什麼拋下她出國進修,爲什麼沒有和顧均書走下去,爲什麼將她寄養在喬美琳那裡——這二十多年連電話都沒有,更別奢望真相。
從她拋下自己的那一刻開始,就沒有權利再認回。從她離開的那一刻開始,就沒有權利再回來。
舒嵐突然開始劇烈咳嗽,需要扶着牆才能勉強站立。
喬淺初的腳步微微一頓,轉頭確定了不會出人命之後,才和穆南煙一起上了車。
穆南煙清楚喬淺初對真正和自己不想關的人,纔會有這樣少有的冷漠。
他從後視鏡裡看了還伏在牆上咳嗽的舒嵐,開動了車子,那個身影越來越小,最後消失不見了。
舒嵐扶着牆,一陣劇烈的咳嗽之後,險些兩眼一黑暈過去,但是意志始終撐着她。
——她確實奢望着淺初能夠認她這個媽媽,但是也只是奢望了。她沒有權利在這麼多年以後還來要求這個,只希望現在可以看見她平安,足夠了。
車內也是一片安靜。
穆南煙伸手開了音樂,居然是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喬淺初在穆南煙車上聽見的大提琴曲。
“有的時候不相信很難,就像我對大提琴莫名其妙的好感,還有和舒嵐相近的感覺......”喬淺初淡淡開口,阻止了穆南煙要關音樂的動作,“我終於明白是爲什麼。”
低沉優美但又略帶點憂傷的因爲在整個車內緩緩流淌了起來,空氣中的每一寸都飄散着由這首曲子帶來的氛圍,讓人不由自主地平靜下來。
喬淺初輕輕合上了眼睛,靠在了座位上,細細聽着。
“柏蕊的庭審,還有多久?”她突然開口。
穆南煙將等紅燈的時候轉頭道:“不到三個星期。”
“她甘心就這麼結束了嗎?”
“不甘心,”穆南煙笑了笑,“她怎麼可能甘心......她現在大概正在和她的那位好哥哥策劃一出完美的庭審疑雲,她告訴了她的申辯律師,暗示了自己希望用精神方面的問題來解決。而柏即晨,這幾天已經連續跑了好多家大醫院了,掛的也都是精神科和心理科——應該不是爲自己虛弱的神經掛的。”
喬淺初重新閉上了眼睛,穆南煙轉頭一看,伸手將音樂的聲音給關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