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我父卻忠於漢室。”陸焉冷然道:“他不止一次對焉說過,他當初之所以追隨於您,只因天下英雄,唯有您才能使漢室中興。他可沒有想到,時光荏苒,萬物磋磨,一個人的志向心性,也終會改變!”
“我與文若如此相得,近幾年來,我一舉一動,他當明察秋毫。”曹操坦然道:“我賜金盒給他,原是要逼他拿出迴雪錦。只是我沒有想到,他卻因此絕望。”
“因爲他早就看出來,以你的野心和手段,如果你得到了迴雪錦,你根本不必再保住這搖搖欲墮的大漢江山,甚至不屑於再跟皇帝虛與委蛇!他以爲你已得到迴雪錦,而他若不死,便只能成爲你謀逆漢室的幫兇!縱然他想獨善身外,可這二十餘年,天下誰不知道他陸文若是你的‘子房’?
文若一生,正直持重,忠君愛民,當初投奔你,是以爲你將中興漢室,如今以死謝天下,也是看出你乃亂臣賊子!”
左慈厲聲責斥道:“所以,你不僅負了萬年公主,你也辜負了文若!”
“是。”曹操至此,竟然正面應之,且語氣鎮定,並沒有因爲左慈的斥責而憤怒,甚至還有一絲疲倦和無奈:
“大丈夫行走世間,以家國蒼生爲念,有所得,自然也有所遺憾。操這一生,有人負我,我亦負人。元放兄,你一向清高無塵,不慕名利,待人誠摯,然你回想你的一生,就從來沒有負過任何人麼?”
饒是左慈博聞通經,此時也不禁一怔,想是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話語。
曹操又道:“我曹家世受漢恩,初時我未嘗不想報效漢室。可是靈帝寵幸十常侍,朝中又經多次政變,兩次黨錮,最終釀成黃巾之禍,多少世家傾頹於中,又有多少百姓死於非命?我征戰南北,不知見過了多少慘事,所謂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尚不足描繪其慘烈之百一。
可是靈帝薨後,漢室雖存,但元氣已傷,百姓之心盡失!縱然重整山河,少帝也好,如今的皇帝也罷,縱有幾分宮廷爭鬥的手腕,又有多少治國安民的本事?
左兄,瑜郎,將士們出生入死、謀臣們殫盡竭慮,還有那些賢人志士拋家棄子,甚至犧牲性命,難道所爲的就是要扶起這樣一團爛泥麼?”
他的話語中,已帶上岩石般的堅毅:“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漢即頹敗,爲何不能取而代之?”
“說來說去,你還是想當皇帝。”
左慈打斷了他的話頭,厲聲道:
“阿宜要是知道,絕不會容許。”
“是。”曹操冷冷道:“所以,我當年才做出那樣的決定。”
“瑜郎,”他不再理睬左慈,卻轉向陸焉,道:“我一向視你如子侄,又寄你予厚望;我被圍銅雀臺時,你竟肯來救我,我又怎會對你猜疑?你父親之事,是他不識時務,又書生意氣,若你肯留在我的身邊……”
“阿父以死明志,焉爲人子,豈能違背阿父遺志?況且焉已答應天師道中各祭酒,終身不仕,甚至不再踏入冀州半步。”陸焉斷然道:“焉此番前來,只想救出甄女郎。左先生,她只是個女子,與這些事情全不相干,請你放了她罷。”
“你枉爲人子,卻不思爲父報仇,單惦念着女人!”左慈冷笑一聲,道:“這個甄娘子,我是不會還給你的!”
織成聽到此處,不禁大急,她原是怕觸怒了左慈,又怕引得陸焉分心,更怕被曹操毅然滅口,所以一直不敢出聲。此時聽左慈心意決絕,再也顧不得許多,拔腿就往門口跑去,同時口中高聲叫道:
“陸少君!我在這裡!”
眼看手就要觸着門扉,忽聽砰砰數聲,無風自動,也不知左慈用了什麼法子,卻是草廬的門窗已盡數關閉!
織成撲上門扉,用力拉拽,只覺如鐵鑄一般,哪裡動得了分毫?
只聽外面錚錚兩聲,卻是金鐵交鳴。左慈怒喝道:“陸焉!我與你父是至交好友,你竟敢對我動手!”
“我父親一生光明磊落,從不連累旁人,更不算計婦孺!”
陸焉針鋒相對道:“左先生你究竟要怎樣才肯放了織成?”
“織成?”左焉冷冷一笑,道:“要放了她,你便去殺了曹賊!”
“人各有志,不能強之!”陸焉顯然也動了怒氣,道:“左先生,丞相與我父母之事,我身爲人子不能妄評!但我父親確爲自刎,我亦絕不使自己行事有違父親之志向,難道這還不夠麼?”
“不夠!”
左慈嘶聲喝道:“你既是不肯,不如便追隨你阿父,留在此處陪伴你孃親吧!”
金鐵之聲又起,似乎是雙方已經交上了手。
而曹操竟然沒有召喚他麾下那些衛士,或許是有所顧忌。
織成用力推搡門扉,但都無濟於事,忽然想到這草廬牆壁皆是乾草夾以泥土而建,或許可以拆個洞來逃生。
她之前不過是早上起來,在銅雀園中隨便散散步,又是病後初醒,哪會想到這等變故?那柄“淵清”早就留在落雲館,並不曾帶出來。此時只得先用徒手撥拉了幾下,以探虛實,觸手卻覺冰涼硬實,定晴一看,才發現那看似乾草編就的廬壁之中,竟夾有異常堅硬的鐵板!不禁呆在了那裡。
這小小草廬,竟是銅牆鐵壁!
左慈這人……他想要幹什麼?
只聽嗡吲聲起,有如龍吟!正是織成已經熟悉了的寶劍“冰絜”,在受到金水訣真氣激發後,破空而出的嘯鳴!
陸焉爲救自己,怕觸怒左慈,一定是不會帶上幫手;而左慈的功夫,織成早已見識過,陸焉只不過數招,便被逼得用了金水訣,顯然情況已相當危急。更何況旁邊還有個虎視眈眈、多疑善變的曹操!
織成更是着急,連連用身體撞擊門扉,只覺一陣陣生疼,哪裡動得了分毫?
卻聽一聲長嘯,卻是曹操喝道:“虎衛何在?”
數聲應喏,自四周長草之中,轟然響起。雖不過十數人,然氣勢雄渾,便似有千軍萬馬一般。
曹操厲聲道:“給我拿下左慈!”
織成心中一驚:虎衛武勇,天下馳名,左慈雖然輕功卓絕,內力悠長,但若是硬碰虎衛,又是以一人敵多人,恐怕是勝少負多!
果然只聽又是蓬蓬數聲,是真氣彈開的劇響,隨即左慈悶哼一聲,倒是陸焉喝道:“且住!不準傷他!”
“左元放,”曹操叱道:“你我相交這許多年,爲何你總要如此執迷不悟?你數次三番欲剌殺本相,甚至那日摘星樓中,你不惜以迴雪錦相誘,令我幾乎折在你的手中!可我念及你對阿宜一片真情,如果你肯迷途知返,本相亦絕不會怪罪於你!”
織成心頭不禁狂跳,想道:“那日左慈若是以迴雪錦爲餌,曹操並不是傻子,若是假的,以他的多疑,豈肯與左慈獨處?說明左慈身上必有那回雪錦!啊啊!當真會是我想找尋的那幅流風迴雪錦麼?”
“惜哉……”
左慈喘了一口氣,笑道:“那日摘星樓中,我好不容易騙得你與我獨處,又以真氣和藥物催發了你的頭風之症,原是想要看着你慢慢受盡疼痛折磨而死,方解心頭之恨,可惜偏被那女人撞破!”
“可恨!”他又喘息數聲,邊喘邊笑,道:“所以我又怎麼肯輕易放過那女人呢?”
只聽又是數聲異響,卻彷彿是人受到重擊、遂又跌倒的聲音。曹操叫道:“瑜郎小心!下面可是萬丈深崖!”喝令道:“夏侯英!典放!你二人上去,把陸少君救回來!”
又怒道:“左慈!你這妖人設下什麼陣勢,竟將瑜郎困入其中?”
左慈喘息未歇,又大笑道:“我廬州左元放,豈是泛泛之輩?當此亂世,我敢於這荒野中獨居數年,豈能沒什麼依仗憑恃?這草廬周圍,有我所設下的奇門遁甲之陣,天下根本無人可解!”
奇門遁甲什麼的,織成雖然不懂,但聽他話語,似乎陸焉已經陷入什麼困境當中,竟險些不慎墮入懸崖,不禁又氣又急,一邊拍打門扉,一邊高聲叫道:
“左元放!老孃纔不稀罕離開!你放了陸焉!要殺要剮,盡皆由你!口口聲聲念及萬年公主,又說與陸令君交好,卻要害死人家的兒子,只怕九泉之下,是你沒臉去見故人才對!”
她情急之下,聲音尖利剌耳,穿廬而出,外面人聽在耳中,不禁都是一怔。
“好個潑辣女子,”左慈乾笑一聲,道:“可惜晚了,陸焉着急救你,已經陷入驚門之中,六識俱閉,既聽不見,也瞧不見,能救他自己的,只有他自己。”
織成一怔,待回過意來,不由得惶然無計。便連曹操,也是心中大急。
左慈自小聰穎,幼年便被一方士秘收爲徒,破門而出,隨之飄泊江湖。他一身所學甚雜,經藏、幻術、內功,甚至是易容、八卦、奇門遁甲,無一不精,無一不通。
先前曹操肯耐着性子,與之周旋談話半晌,也正是忌憚他在這周圍設下什麼難以破解的陣局。所謂遣開麾下虎衛等人,不過是讓他們秘密在四周戡探左慈是否設局罷了。
沒想到陸焉救織成心切,終於還是與左慈動手,且果然不慎,陷入了左慈所設的奇門遁甲之中。
奇門遁甲之術,據說是當初仙人傳授給軒轅黃帝的,多用於軍事佈陣與道門秘法。
左慈所學自然是道門一脈,包括了遁法、隱身法、障眼法等,甚至是占卜吉凶、呼風喚雨。通俗地說,就是巧妙地利用時間和空間的差異,把天時、地利、人和結合在一起,形成各種各樣的能量磁場,合者爲吉,不合爲兇,吉凶之間又不斷轉換,以產生不同的表象和格局,即衍生的“陰陽十八局”。
既可以用於預測自然、社會,人生各種各樣或然性和模糊*物,也可以向人們提供趨吉避凶的擇吉方、擇吉時,測來意。而掌握了這些,佈下一些區區的陣勢,來迷惑甚至是攻擊敵方,就更不在話下了。
比如此時,左慈便是利用這洛川山河的走向、萬年公主墓的方位,再加上自己選中地點所建的草廬一起,布成了一個巧妙的迷陣。這個迷陣看似尋常,但靜中蘊動,動變無窮。若人進入陣中,眼前便出現萬千幻象,漸漸心志迷惑,不知不覺的,便聽從了陣勢的擺佈。
而那陣勢之中,又有八門。而方纔左慈所說的驚門,正是指的奇門遁甲中所謂“門”,即“休,生,傷,杜,景,死,驚,開”這八門之一。
這八門各有用途,比如捕獵用傷門,逃亡用杜門,弔唁用死門等;但這八門,又不是固定存在於陣勢之中的,它們根據時機而互相轉換,機不可尋。
正如左慈所言,有了這奇門遁甲之術,他才能在萬年公主墓居住這麼長時間。不要說那些江湖蟊賊,便是軍隊至此,也一樣會陷入奇門遁甲的迷陣之中。
此時陸焉陷入驚門之中,驚者,驚慌恐亂之意。入這門中人,心中恐懼將被無窮放大,並幻生出各類惡象,若是靈臺不能清明,則恐懼之意會越來越重,最終無法剋制,即使在陣中未遇意外,也會心悸而死。
織成被關在廬中,自然不知,但曹操在外,卻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是在萬年公主墓畔,長草石獸之間,有着頗爲平坦的地形;陸焉卻彷彿走在險峭山脊上一般,腳下步伐小心翼翼,臉上神情雖保持鎮定,但面色卻變化不定,甚至那雙總是淡然漆黑的雙眼也不由得微微閉上,顯然在強行剋制懼意。
夏侯英和典放是虎衛中的高手,一執槊、一佩劍,相貌魁梧不凡,亦都頗通機變。他們雖然得了指令,也看得見陸焉所在,但不知爲何,腳下走來走去,明明陸焉近在咫尺,那些石獸也清晰可辨,但就是走不到他的跟前!
他們互視一眼,定神再次走去,明明是緊盯着四面景緻,心中也在默默唸記,但不過多時,卻又回到了原處!
兩人額頭之上,俱已冒出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