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戴面具的男子不禁窒在了那裡,想必也實在不知如何才能面對這親生妹子的詰難。此時他所帶的騎士中,已有些眼尖手快的人過來,將阿孃及秦氏等人扶起。他只得深吸一口氣,向織成拱揖道:
“多謝董……董君相助,阿娥年少,多累君力了!”
織成只覺那張面具後的眼睛熠熠如電,盯在自己臉上如生芒剌,趕緊搖手道:“無妨無妨,眼下楊女郎既已尋着尊親,在下就此別過了!”
卻聽一聲尖叫打破了夜色:“不行!”
這聲音淒厲焦急,暗帶哭音,只將衆人嚇了一跳,連那戴面具的男子也身軀一震,看向尖叫之處,強忍怒氣道:“阿娥,你又要幹什麼?”
“董君大恩,阿娥尚未報答,阿兄你便放他離去麼?知恩不報,枉稱遊俠!”楊娥的眼中不知何時,已經暗蓄淚珠,但她仍倔強地擡起小臉,正對着那戴面具的男子,一字一頓,如金石相擊,鏗然有音:“虧你還是名聞天下的楊!阿!若!”
雖是心中早有些預感,然而親耳聽楊娥叫破,衆人還是心中大驚!
眼前這戴有面具的男子,居然就是那在洛陽公開招兵買馬,只爲了去營救酒泉太守的楊阿若!而那個毫不起眼的小姑子,居然就是他的親生妹妹!
史萬石先是吃驚,後是害怕:自己怎麼就敢向他的妹妹動手?
崔妙慧心中大悔:早知如此,自己怎能與楊娥結仇?楊阿若雖是遊俠,並非什麼世家大族,但普天之下,除了他,恐怕連皇帝都無法約束那些遊俠兒,此番他振臂一呼,便聚集了數千之衆的遊俠兒,雖然論數量是無法與正規軍隊相比,但是個個精幹悍武,是一支不容小覷的精兵強將!這還只是洛陽之地,若是他遊走大江南北,甚至是隻回到他的故鄉隴西涼州之地,恐怕糾集起來的遊俠便不僅如此了!
與之相比,所謂京兆杜氏,又算什麼東西?
楊阿若又是一窒,惱怒而又無奈地瞪着楊娥。他這個妹子,從小便是如此,外表看上去清秀又怯弱,實則性子極是倔強。他偏偏也是如此暴躁,不然也不會有“東市相斫楊阿若,西市相斫楊阿若”的傳揚了。二人說話,十有八九便是要爭得臉紅脖子粗。
眼前妹子說得不錯,那董真對她們有援手之恩,理當相報。只是……只是……
面具之後的那兩束目光,又開始流露出疑惑及無奈的意味。
織成有些心虛地移開自己的視線,忐忑忖道:“他怎的總用這種眼光看我?難道……難道他果真看出我是女子?”
先前史萬石等人身爲積年的人販子,竟沒有認出織成是女子,並非是織成的演技多好,而是因爲對織成的身份先入爲主。
這個時空還不象後世普及教育,能識字的都不會是庶民。更何況她舉止優雅,談吐大方,一看便知見過世面,稱自己是世族,的確是令人相信的。況且隴西董氏雖是世家,卻早已敗落,根本不會有人想到她是冒充。
最主要的是,在這個時空裡,世家女子身份金貴,在家自然是擁奴使婢,即使家破之後,若能保全性命,多半也是被史萬石這樣的人販子當作奇貨可居,售與其他的權貴。
權貴家府第深如河海,一旦進入,根本不可能逃脫。且她們從小在閨閣之中,何嘗不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牢籠?雖然金尊玉貴,也精通庶務,但對於真正的世間卻是一無所知。若放了她們出府,恐怕連如何尋找食物都是個難題。至於如何與街市上的小販、店家等庶民打交道,更是難上加難。
這也正是以崔妙慧之能,逃脫之後,並沒有象織成一樣與流民同伍,而是迅速找到了杜源爲大樹,不惜降尊紆貴,以一流世家嫡女的身份與之同遊。便是因爲她實在是從未想過,也不曾願意要融入到庶民的生活之中。
而織成所作所爲,卻顯得其深察人性,通曉世情。更重要的是,從未有世家女子敢行如此大膽之舉!
且史萬石身爲人販子,常年與世家大族打交道,對於世家女的認知自然也與常人一般。況且他也見過不少姣童。所謂姣者,生具女相,甚至行爲中帶有女氣,都是再平常不過。故此先入爲主,自然而然地將織成歸納到有姣童之貌的男子中去,卻萬萬想不到,她本就是個女子!
楊阿若卻又不同。
他身爲遊俠,見多識廣,且不會象史萬石一樣涉及世族,便思維受在一個限制之中。織成雖盡力掩飾,已極象一個男子,但他仍然看了出來。卻十分詫異:
只因他也和史萬石一樣,是首次看到世家女竟也會扮成男子,獨身在江湖上行走!
行走也罷了,居然還混在流民之中,居然還敢出手相救一羣婦孺!
妹子說得不錯,這董真的身上,果然有俠義之氣,若是個男子,應也是個響噹噹的遊俠兒罷?
他想到此處,終於誠心誠意地向着織成一揖,朗聲道:“某,楊阿若,多謝董君相救弱妹之恩!”
那個老婦人,雖被他們兄妹稱爲“阿孃”,但看他並沒有提到,恐怕也只是一個乳母之類的有感情的老嫗罷了。
織成心中思忖,面上帶笑,還禮道:“楊都尉多禮了!不知楊都尉找到令妹,欲做何打算?”
楊阿若看了看楊娥,眼中浮起一抹溫情,卻虎個臉答道:“自然是帶這膽大妄爲的小姑子回去洛陽了。候酒泉事畢,再送她歸鄉。”
楊娥卻已急道:“董君也是要去洛陽的,去投奔她的族叔。阿兄,你要護送我們一起前往洛陽,不然在路上再遇到這樣的壞人,要掠了我們賣作婢伎……”
她忿忿而指的方向,正是表面訕笑心中發抖的史萬石:“可如何是好!”
經她這一提醒,被重逢喜悅和暴躁對罵弄得昏了頭的楊阿若,頓時想起當前場中的情形,分明是楊娥等人與衆刀客相峙,他居洛陽已久,哪裡會不知道史氏是有名的大豔使?眼神驀地變得冰冷,掃向史萬石,冷笑道:“原來是大豔使,你不在金市好生呆着,卻跑這裡來劫道了?朝廷有令,不得掠賣良家婦女,大豔使想是仗着勾上了洛陽令,便敢公開藐視此令了?衆兄弟,這樣的惡徒,論律該當如何?”
這話卻是問他帶來的騎士們的,聲音清亮,聽起來卻格外糝人。
只聽鏘然聲響,卻是楊阿若所帶的騎士俱是彎刀出鞘,惡狼般幽冷的眼神,盯住了史萬石及衆刀客,齊聲喝道:“該斬!”
都是江湖中人,但這些職業刀客悍惡雖有,但論起勇武,哪裡比得過楊阿若麾下這些赫赫有名的遊俠兒?
當下不禁俱都心寒膽顫,緊緊握住自己刀柄,卻恨不得退得越遠越好。
便有人顫聲叫道:“主……啊不,史老闆!我們都是受你僱傭,可不是要存心與這小姑子作對!”
衆刀客如夢初醒,紛紛道:“不錯,我們也是食人之祿,才爲人辦事哪。”
“我們怎知這姓史的做下如此豬狗不如之事?”
“正是,早知就不會來了。”
“如今求去,尚不晚矣!”
不知誰說了這麼一句,其他人互視一眼,齊聲道:“去矣!去矣!”
衆人馬匹又是一陣擠擦,騷動起來。顯然若不是受楊阿若那些手下虎視眈眈之威,只怕立馬就要撥轉馬頭逃走,哪裡還顧得上史萬石?
史萬石一向擅長爲人,來到洛陽後的確是以金錢攻勢,迅速拿下了洛陽令,且也得了小小的佐吏的官身。不過他的意圖當然不在做這種小官,而是爲了“生意”更加方便。
但眼下楊阿若在洛陽,雖說只是受了張掖太守張猛的鈞令,當個小小都尉。雖說即使是張猛親臨,洛陽令也未必肯買帳。然而這是楊阿若!這位遊俠首領,黑暗皇帝,他藏於江湖的力量,誰都無法小覷!
若是惹得他惱了,剛剛從奄奄一息中喘過氣來的洛陽,哪裡經得起他的攪擊!故此就是在這裡楊阿若殺了自己,洛陽令也只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自己是個外鄉人,雖也有靠山,卻對洛陽之地鞭長莫及啊。
自己的命怎麼這樣苦!是不是犯了天殺星?史萬石簡直是欲哭無淚。不過是順道掠個美人罷了,誰知先是遇到這麼個董氏的殺神,然後遇到個動輒拔刀相斫的楊阿若,好死不死還惹上了楊阿若的親妹!好容易把董真給談妥了,楊阿若又來了,豈非是天要亡我?
史萬石只覺膝蓋一軟,便想再次跪下,卻覺臂彎被人一扯,大力之下,情不自禁地站直了身子,卻聽那董真的聲音響了起來:
“史老闆站好了,這轅木上太滑,你又重得很,若是再滑下去,就真的拉不動了。”
雖是取笑,但史萬石卻聽出了信心篤定之意。想到自己方纔與“他”相談甚歡,而他對於楊娥又有恩情,不禁生出少許期盼,小心翼翼地擡起目光,討好地向“他”看了過去。
織成放開史萬石的臂上衣袖,輕輕一躍,已經下了車轅,走到楊阿若兄妹面前,向楊娥溫言道:“楊女郎,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眼下史老闆已經知道錯了,且做了補償。故此我向你求個情,就此放過,可好?”
楊阿若不意她竟說出這樣話來,輕輕冷哼一聲,正待說話,楊娥卻是面上一紅,低聲道:“我連性命名節,都是由你所救,這些人如何處置,自然由着你了。”
她先前只是說救命之恩,此時又加上了“名節”二字。織成聽着有些奇怪,就連楊阿若不易察覺地瞪了妹子一眼,心道:“性命名節?這樣的話也是好說的?幸好你知道分寸,倒沒在大庭廣衆之下說出來。”
但他並沒有出聲反對,顯然是默認了妹子的報恩一說。織成心下一寬,笑吟吟道:
“方纔楊都尉沒來之前,我已與史老闆談妥,他已承認自己行爲不當,且使令眷受到了驚嚇。爲了壓驚之故,願將牛車中所載十餘名女子,俱都贈送予我,由我自由安置。”
“這些女子都贈送於你?”
楊娥失聲驚呼,滿面狐疑:“你……董君,你不是要去洛陽投親麼,要這些女子,又有何……何用?你尚無妻室……”
先前衆人同行,楊娥自己不好相問,卻有八卦的秦氏有意無意,詢問過織成的“婚配與否”。織成當然沒有“婚配”,“尚未娶妻”。此時楊娥的意思便是說:你沒有妻室,帶上這許多女子有什麼用?若是納爲妾室,也顯然太多了些。需知當世的大族,婚前雖也有侍妾,有名份的也只有一兩個而已。正妻入門後就要遣出另嫁,再納的妾室才由正妻進行約束管理。
織成若將這十餘個女子一股腦地納了妾,傳出去是有失世家體統的。故楊娥纔有此一問,且心中不知爲何,有些隱隱約約的不舒服。
“楊女郎你錯了。”織成笑得很是自然:“真,從小隨父母在外行走,家中也有經商庶務,耳濡目染,最擅的乃是織造之事。父母亡故之後,本想傍族而居,重操舊業,奈何隴西已亂,家族傾頹,不得已才前往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