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篇_第六十九章 圖窮

織成不管在衆侍衛緊緊保護中可憐地眨巴着眼看她的元仲,向槿妍道:“我們且近一些,去瞧瞧北城門口。”

“娘子,我看這些綵衣方士們,似乎有大大的不對啊!”槿妍先前不知怎的,有些心不在焉,只到接近北城門口時,眉頭才微微地皺了起來:“還有那神像是方士們供奉的太清太上老君,可是也未免太大了些,雕工卻不夠精緻,漆色亦很潦草,嚴才擅巫祭之事,一向辦事精細,不然也不會在那許多的方士之中,幸而得到丞相的青眼,怎會如此草率……”

不愧是陸府出來的人,只這一望之下,便發現了不對。

這神像的確夠大夠震撼,但正如槿妍所說,因爲巨大,更容易看出其工藝的粗糙。曹操決定在銅雀臺舉行敬神衣大典,迎接蔡昭姬的歸來,是在一個多月前。這樣緊湊的時間中,要趕製出一尊如此巨大的神像,的確不是易事。

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在神像的製作上,也暴露出了這些叛亂的方士們及他們背後的主子,其實並沒有具備足夠的財力和人力。

或許現在想來,連槿妍都能發覺,曹丕等人一定是更早就察覺了那些方士的蹊蹺。即使自己不去報訊,以他們的城府之深也會早有了相應的安排。

看來報訊之功是搶不到了。不知道自己主動要求率衆織奴守衛冰井臺,在曹丕的眼中算不算功勞?還有元仲,這孩子倒是願意跟着她,但她當初向曹丕主動請求照顧元仲,確有愛惜之心不假,但捫心自問,她的確也存着藉此來結交元仲阿父的念頭。

織成暗暗嘆了口氣。

她需要功勞,越多越好,因爲這都是保命的籌碼。只有功勞越大,才越能獲得上位者的青睞,擁有更多的權利和自主。說起來,自入織室那一天起,無論是殺辛大娘,還是殺院丞,還有如今遇上的那個惡公主……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甚至是,她已沒了退路。

不過,在這樣的世間,誰又是有退路的呢?

織成擡頭看了看遠處的摘星樓,絲竹歡笑聲遙亦可聞。這看似平靜而歡樂的銅雀臺摘星樓上,亦應暗暗繃緊了戰鬥的絃索罷?

她又若有所思地望向北城門口那彩色的“河流”。還有那即使這樣遠望過去,也顯得高大而醒目的神像。

方士們還在吟唱舞蹈,只是那悠揚的聲音中,已隱約帶上了一些焦躁。

已過去了幾枝香的時間,他們爲什麼還不進攻?他們在等待什麼?神像中的兵器爲什麼還不取出來?

“你既然看出來,我就不瞞你了。”織成緊緊盯着那尊神像,低聲向槿妍道:“我已稟過五官中郎將,這些方士們衣着古怪,行爲有異,懷疑他們是趁着北軍隨御駕回宮後,銅雀臺中空虛,想要對丞相不利!此時他們應該是在等待號令,與三臺之中的奸細裡應外合!”

“從娘子你弄來那些兵器,我便開始疑心,若只是防備剌客餘黨,對於娘子你的性情來說,此舉似乎過於慎重了。果然事情不是那麼簡單……”槿妍微微嘆了口氣,目光中多了些複雜的東西:“要是少君在……”

“你家少君沒有來,實在令人擔心令君。”織成不動聲色地道。

槿妍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眉間帶上一絲焦灼:“聽說令君的病……起得突然,但來勢兇猛,少君一直在家侍疾,所以這次並未前來。否則,有少君在,我們當保無虞。”

看來槿妍也並不是知曉所有的事情。

織成想到了那個死在摘星樓下側室之中的陸谿子。陸焉麾下的近衛,多以兵器命名,比如鳴鏑便是如此。所以一聽谿子這二字,便知必是陸焉的近衛無疑。

若只是一心爲父侍疾,又怎會注意到銅雀臺這邊的異狀?竟然派了自己的親信近衛,不顧一切地奔來示警?可是如果連谿子的行蹤都被人發覺了,一路受到追殺,最終傷重而死,那麼對方的勢力實在不容小覷。作爲派他報信的主人陸焉,如今可還安好?他在這朝中的暗流涌動中,又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織成的眼前,不禁浮現出那身着淡紫錦袍的身影,那輕若清風的笑意,還有那雙總是溫藹而沉默的眼睛。

他是織成來到這個世間,所見到的第一個人。他和她,共過生死,亦同過患難。他知道她御風飛翔的秘密,她亦見過他祭印屠龍的英姿。在她步步維艱之時,總有他的身影出現,對於她的請求,他從來只有默默接受。

但只到此時,她覺得,對於這清風般淡然的男子,其實她從來都不曾瞭解過。

只是瞬間的出神,織成便已收斂了心緒。

綵衣方士們聚集如汪洋一般,那尊神像便是汪洋的中心,就憑她們的力量,根本無法抵達那裡。

難道要眼睜睜地瞧着他們把那神像中的兵器取出來,然後衝入北城三臺,大開殺戒?

自己雖然爲衆織奴爭取了保護自己的兵器,但他們的戰鬥力又豈能與真正的軍士相比?面對如狼似虎又有備而來的方士們,也不過是稍稍延遲了一些死亡的時間吧?

槿妍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急促地低聲道:“娘子!若這些方士當真有異動,以北城戒備之森嚴,他們是隨身無法攜帶兵器的,我看那神像大有蹊蹺,那麼神像中多半便藏有兵器!想個辦法,毀了這神像纔是!”

兵器!

在這個冷兵器時代,器械甚至決定了生命!如果綵衣方士們沒有器械,即算有幾個能空手入白刃的高手,那又如何?何況她以前看過影視劇中的戰場,也親身經歷過曹丕在洛水邊的陷陣,在人海戰術的衝擊下,沒有鋒利的兵器來抵擋砍劈,便是武功出衆的高手,也難抵衆多普通卒子的刀槍齊施。況且這些方士們,又怎麼可能個個都是高手?毀了兵器,便如折了猛獸的爪牙。

織成苦笑了一下:“我也想到了這點,可是,且不論相隔如此之遠,那神像又在方士們的層層包圍之中,單隻看那神像雖然粗糙,卻堅固得很,要如何才能毀掉?”

槿妍的眼中閃過一抹古怪的笑意,轉過頭去直視前方,口裡卻低低道:“任他再堅固之物,料想也逃不過院丞的毒手。院丞平生最擅長之技,當可一用!”

平生最擅長之技?

她一向不長於計謀,如果說最擅長的……正如她自己半開玩笑般所說的那樣,除了殺人,就是放火啊。

織成眼睛一亮,但隨即又黯淡下去。

她再次苦笑:“你不要來取笑我了,這裡如何可以放火?”

射帶火的箭枝過去?可是漢末的火箭技術還不成熟,便是射中幾枝,殺傷性也不大。就算騰起幾個火苗,那些方士撲上來,只怕很快就被撲得滅了。

石漆?

除非是用石漆澆遍了神像全身,再射中火箭,只有石漆引燃的熊熊大火,纔會有這樣大的威勢,令人難以撲滅,到了最後,恐怕連神壇都會一起燒燬!

但那些綵衣方士們又不是傻子,怎會容許他們大搖大擺提着陶罐過去,將石漆淋滿神像,再點上一把火?

便是火箭,一時之間,叫她讓哪兒去找火箭?北城門口距離三臺有百丈之距,急切間又上哪裡找得到這種射程的弓箭手?想來便是整個大漢帝國之中,這樣的弓箭手也不多見。

即使可以求助曹丕,但這樣不靠譜又難以成功的建議,此時忙得不可開交的曹丕又怎麼會幫她?他可不是有着好耐心的陸焉!

槿妍也沉默下來。

總要想個辦法……織成用指尖按了按太陽穴,強烈的念頭在驅趕着她,必須想出辦法來:她要立功!立越來越多的功勞。這是她在這個時空裡,用來保全自己與自己身邊人的唯一途徑。

正冥思苦想時,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響了起來:“綾錦院甄氏何在?”

是個女子聲音,又軟又糯,吐出的字節之間清晰而有節制,一聽便知受過專門的教養,只不過語調卻是異常的冰冷。

織成驀地轉過身去,望了回去:只見身後不遠處,亭亭立着兩個女子。一人作宮人打扮,正是說話之人。而另一人高髻深衣,容顏秀麗,本如春水似瀲灩的雙眸,此時卻如冰河般寒冷,且流露出毫不掩飾的厭惡。

赫然竟是陳順常。

她身後的宮人,還是先前將織成誘去的那一個。此時也同她的主子一般,帶着高高在上的神氣,厭惡地盯着織成:

“甄氏,貴人在問你話,難道你聾了不成?”

先是有一絲訝然,但很快的,織成輕輕地笑了。

她們爲什麼厭惡她?她們還有臉來找她?這世道是反過來了嗎?害人未遂的人還這樣理直氣壯,就因爲她們是所謂的貴人,所以即使是要被她們害死,也應該感激涕零?

陳順常主婢華貴的衣飾,吸引了不少敬慕的目光。但一聽那宮人開口對織成如此的語氣,又有乙室的舊人早就認出了陳順常,低聲告知開去,許多人臉上便浮現出忿然的神色來。

但此一時,彼一時,陳順常雖出身也是織室,此時已是有品階的宮中貴人,與綾錦院衆人相比,是雲泥之別。縱然衆人不忿,也不敢公然抗議,更有人不禁擔憂地望向了織成,不知這位院丞大人,又有怎樣的妙計來化解這位貴人的不善?

織成撣了撣衣袖上一道剛纔不慎在牆上擦過的灰痕,輕描淡寫地吐出兩個字:“何事?”

“你……大膽!”

被織成毫不掩飾的輕蔑所激怒,那宮人頓時大聲喝叱:“賤奴不守上下尊卑之禮,可知論罪當死?”

“你才該死!”一聲尖利的童聲響起來,卻是元仲一把扒開擋住他去路的幾名織奴,猛地竄到了織成身邊。粉嘟嘟的小臉上,一雙漆黑的眼睛圓圓睜開,比起陳順常主婢的目中無人,還要傲慢十分:

“你算什麼東西?也敢對甄娘子大呼小叫!信不信小爺現在就叫你去死?”

他錦服金冠,身後又亦步亦趨地跟着一羣侍衛,一看便知是權貴人家的小郎君。

那宮人臉上露出慌亂的神色,不禁退後一步,斂袖低首,如同秋天的樹蟬,當即噤了聲。

便連陳順容,見了元仲也微露驚容,竟沒有出言。

織成有些好笑,伸手輕輕地在他肩頭一按:“大人的事情,不用你來摻和。”

元仲頓時氣得叫起來:“我分明是在爲你好誒!什麼大人啊,真是……狗咬那什麼賓,不識好人心!”

“把小郎君帶到一邊去。”

織成吩咐一名侍衛道,那侍衛原本也是不敢太攔着元仲,此時聽她吩咐,頓時如釋重負,當下伸出雙手來,利索地將元仲一夾,便拖到了一邊。只氣得元仲不斷大罵,叫道:“怎的她讓你如何你便如何?你是小爺我的侍衛!回頭我告知五官中郎將,定將你拖去打上一頓板子,叫你知道小爺的厲害!”雙足又在空中亂踢,卻被織成一聲斷喝:

“他再鬧,就打他屁股!罵一句打一下,絕不輕饒!五官中郎將把他交給我,可不是讓他來胡鬧的!”

那侍衛被元仲鬧得滿臉通紅,忙應道:“是。”

元仲一怔,手腳便緩了下來。他與她相處雖短,但也知道這女子性格倔強猶勝自己,她說要打屁股自然是言出必踐,自己好歹也是個貴人,當衆被打了屁股,顏面何存?只是實在氣不過自己一番好心被輕視,眼圈一紅,也不再掙扎踢打,抽抽噎噎地道:“你這女子好生可惡……嗚嗚……不識好人心……我再也不要幫你了,嗚嗚……”

“元仲,”織成看他一雙眼睛淚汪汪的,如同水仙花盆裡清水浸着的黑子兒一般溼潤清亮,竟有似曾相識之感,不禁心中一軟。想了想,還是放柔了聲音,說道:“我讓人打你屁股,那是我太急躁了些,沒顧及到你男人的顏面,是我不好。我不是不知道你是好心,可是你看這天下間,有誰是靠別人庇護一生一世的?你護得我這一時,此後你若不在身邊,誰又來護我?”

元仲聽出她有軟化之意,又聽她說自己是個男人,心中有些得意,漸漸止了抽噎,一雙微紅的大眼睛困惑地望着她,嘟囔道:“我是個男人,自是可以護你一生一世的!”

織成不禁失笑,她示意那侍衛放開元仲,又走到他身前,輕聲道:“你雖是男子,卻不知這天下間風雲多變,誰也無法護誰一生一世。”

對着元仲那雙黑子兒般的眼睛,她忽然想起了早已香消玉殞的甄洛。那樣婉順溫柔的女子,也曾一心一意地依靠過曹丕吧?可是曹丕不是尋常的良人,他縱然愛她,卻不能只守着她,他的心中還有他的家國和天下。只是他一時的疏忽,她便失了依恃,如同溫室的花朵熬不過寒冬,她終於還是逃不過世情的迫害,不得不從生命的枝頭飄落。如果甄洛最初便知道,這世上最可靠的人,永遠只有自己,或許她依然絢麗地綻放在曹丕的世界中罷?

她牽起元仲的小手,用力握了握:“我所能依恃的,只有我自己。你瞧着吧,看這兩個女人能不能欺負了我去!”

元仲觸電般嗖地一下,抽回自己的手來,嘟噥道:“你又……知道我是男人,還動手動腳!哪裡象世家大族的女郎?”

轉念又覺得當着這許多人面,這樣說一個女子,似乎不是丈夫胸懷,忙補了一句道:“當然……我知道你一向是大膽的……”

織成微微一笑,向元仲身邊的衆侍衛道:“這裡人多事雜,又在高臺之上,恐有些不妥。你們帶小郎君在室中歇息,輕易不要上來了。”

元仲怔怔地望着她。

他雖年幼,但自幼生於名門大閥,過早地就明白尊卑地位的重要。他知道以自己的身份,陳順常這樣的宮中女官,實在是不值得一提。若是織成願意讓他出頭,很容易就能解決這樣的麻煩。

可是她竟然拒絕了。

他見過不少貴族女子,曾經以爲,天下女子都是如此,無論外貌多麼美豔高貴,其實是一羣只會惹麻煩的漂亮東西,包括他的孃親。平時裡他根本都懶怠去看上一眼。若說她們有什麼不同,不過是有的傲慢,有的惡毒,有的幽怨,有的嬌弱,卻沒有一人如眼前的女子般,笑容明麗,眉眼飛揚,象是陽光下的青松翠柏,挺拔而有生機,令得他小小的心靈中,莫名的就有了一種欽敬和信賴,猶豫片刻,點頭道:“我聽你的。”

他趕緊又補了一句,刻意地挺起胸膛,模仿平時所見過父兄們常流露出的英武之概:“可是有事的時候,你一定要找我!”

織成含笑點頭,他才如釋重負,大人般地舒了口氣。

衆侍衛鬆了一口氣,向着織成應喏一聲,果然帶元仲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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