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伴伴”
御書房中突然很安靜,萬曆皇帝說完那句話之後又是安靜了一會,張誠心中糊塗,猛聽到這句問話,連忙躬身,誰知道又沒有了下文。
萬曆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御書房中就這麼安靜着,直到外面有鐘鼓報時的聲音傳進來,萬曆皇帝這才說道:
“張伴伴,時候不早,你先回去歇息,朕在這邊醒醒神”
這話同樣是頗爲莫名,張誠卻不好多說什麼,只得躬身領旨,退了下去。
等張誠將門關上,趙金亮卻露頭向裡看了看,萬曆皇帝揮手招呼他進來,遲疑了下笑着問道:
“小亮,朕要問你句話,你要藏在心裡,不許對任何人說,知道嗎?”
“奴婢知道了,就算有人拿刀逼奴婢,奴婢也不會說”
“傻孩子,誰敢拿刀對你,朕可不答應,你要記得,張伴伴那邊不能說,王通那邊也不能說”
趙金亮用力的點點頭,萬曆皇帝又是頓了頓,緩聲開口問道:
“小亮,閱兵的時候你也在朕的身邊,下面過去的那些兵馬,是看朕多些,還是看王通多些?”
趙金亮跪在地上琢磨了下,頗爲肯定的開口說道:
“當然是看萬歲爺多些。”
萬曆皇帝長吐了口氣,身子向後,趙金亮又在地上說道:
“奴婢聽虎頭哥說過,說王通王大哥曾特意叮囑各軍將領對下面軍兵要求,路過高臺一定要目視陛下,這樣才顯得尊重。”
萬曆皇帝剛剛鬆下來的表情立刻板了起來,在那裡沉思了半響,才擺擺手,開口說道:
“讓李德妃今晚侍寢吧”
趙金亮臉上有點糊塗,因爲萬曆皇帝自從寵信鄭貴妃以來,已經很少去其他嬪妃那邊了,只有心情很差的時候才宣召侍寢,這一場場勝利的,怎麼突然就心情差了呢,不過趙金亮自然不會去問,磕了個頭,連忙去安排了。
吏部尚書這個位置出缺之後,張四維一黨頗爲的驚慌,雖說張四維丁憂近一年,在朝中的影響力漸漸消失,被他提拔到各個位置上的閣員和尚書、侍郎也都是逐漸分化,各有各的地盤,各有各的派系。
但大面上還是互相幫扶,而且吏部尚書這個位置,在朝中僅次於內閣首輔和次輔,有時候甚至還要高於次輔。
掌握人事大權,這是官場上最要害的權力,如果落入別人手中,那實在是被動了,原本以爲王錫爵入閣後製衡申時行,卻沒想到王錫爵和申時行走的很近,如果這個吏部尚書的位置也被他們拿去,那可就處處受制了。
不過,結果很快就出來了,在南京做禮部尚書的沈鯉在萬曆皇帝的暗示下,廷推通過,就任吏部尚書之職。
沈鯉也是張四維的徒黨,當初是張四維在京師中剛和張居正一黨相鬥的犧牲品,張四維丁憂之後,已經沒有人顧得上他,卻沒想到今日一朝翻身。
“天子年歲漸長,這是讓朝中相制啊”
不需要明眼人,稍有政治眼光的人都能看出來這個,王錫爵和申時行私下談到,大家也是哈哈一笑。
因爲萬曆皇帝的這個舉動,本來驚恐不安的張四維一黨反倒是平靜了下來,既然沒有對他們的清算和針對,那一切還是正常。
以這一干人的城府,在朝堂之上大家還是和和氣氣,談笑風生。
時間很快就到了六月,李成樑率領的大軍回師,已經快要進入大明境內,兵部點檢首級的官員已經趕了過去。
正式的捷報也已經送抵京師,和東廠的呈報沒什麼太大的區別,朝野的文人都在鼓譟,有部分是得了李家的好處,但更多的人是要把遼鎮的勝利擡起來,好讓王通的光芒不那麼耀眼。
造謠亂說,如今是要被問罪的,前段時間被流放到寧夏一帶的那些倒黴鬼就是教訓,但誇讚沒人說不行,朝野文人都是妙筆生花,將李成樑的這場大勝誇的天上地下少有,意義更是僅次於開國和靖難諸役。
誇歸誇,朝臣們暗地慫恿,可明面上絕不敢說,遼鎮的確是大捷,可首級浮誇纔敢報兩萬餘,從歸化城那邊點檢的兵部官員已經回來,歸化城那邊,實打實的首級就有五萬餘,這怎麼比。
更不要說,王通這邊徹底滅掉了俺答部,連俺答部的汗王一家都被砍了腦袋,繳獲更不必說,金山銀海啊,遼鎮那邊說什麼牲畜萬數,金銀無算,要是這十幾萬兩銀子都可以稱作無算的話,真不知道王通怎麼講,草原上的牲畜那還叫財產嗎,買也買回來了。
俺答部是什麼,那是自嘉靖中期就出現的大害,還打到過京師城下,隆慶年間議和纔算平靜了,但朝廷時時擔心,連僧格都古楞和三娘子的矛盾都要忙不迭的派人去調節,生怕被波及到。
這科爾沁部又是什麼,那是被蔑稱爲“土蠻”的韃虜,戰鬥力並不怎麼被邊鎮看得上,這幾處一比較,這個大捷外面吹的厲害,朝中卻沒有人敢提。
不過讓人比較奇怪的是,萬曆皇帝似乎對李成樑的大勝也沒什麼不滿,着實誇讚了幾句,按照宮中傳出來的消息,李家的封賞比照王通的例子,李成樑勞苦功高,又有從前的資歷,這次準備厚賞。
李成樑本來就是伯爵,這次就或許封國公,李如柏封伯,其餘一干人皆有封賞,這實在讓人有些咋舌。
但從別的方面考慮,不管是誰獲得大勝,都是對大明的江山社稷有好處,李成樑的資歷也到了,年紀也大,遼鎮面積和所轄軍民差不多等於一個省,這樣的人物,自然要厚賞,羣臣百官自然沒有異議,反倒是齊聲讚頌。
更關鍵的是,王通對這件事沒有什麼意見,據說王通還說,這是大明的勝利,對大明有好處,對陛下有好處,那就是好事。
羣臣百官私下時也是感嘆,王通這人儘管經常做些歪門邪道,這大事大節上,還是把握的住,知道自己是大明的臣子,知道好壞利害。
六月的文淵閣中,朝會已過,內閣諸人和六部尚書正在議政,有小宦官將司禮監那邊批轉過來的奏本擡入。
閣臣們按照上面的批紅進行處置,不時的詢問六部那邊具體的情況,偶爾閒聊幾句,氣氛頗爲的融洽。
內閣大學士許國拿起一本奏疏,搖頭笑着說道:
“諸位,海剛峰又上奏疏了,要求清查松江徐府侵佔百姓田土一事。”
處理政務的衆人都是擡頭,彼此對視了眼,都是搖頭笑了,王錫爵將手中的奏本放下,開口說道:
“這海瑞,還真是窮究不放,當年因爲這事倒的,現在還是盯着,這是第幾次了?”
邊上一個內閣中書連忙起身回答說道:
“回王閣老,這是第九封了。”屋中諸人又是笑,若說嘉靖年到萬曆年這些年間,有什麼名人的話,海瑞絕對是榜上有名。
在嘉靖年的種種剛直之事就不必說了,他這次上疏所說的,卻和隆慶三年的一件事有關,海瑞在隆慶年得大用,爲應天巡撫,海瑞一直堅持一個主張,就是豪強兼併,特別是那些有功名的人兼併田土,對國家是大害。
所以到了南京之後,對江南地方上的豪強多有裁抑,而江南又是大明兼併最厲害,豪強勢力最大的地方。
江南各府,其中兼併最厲害的地方是松江府,松江府最大的地主就是前任內閣首輔,鬥倒了嚴嵩的徐階。
松江府本就不大,但江南水鄉處處都是良田,又都是多年的熟田,這裡一畝地頂得上其他處幾畝甚至十幾畝。
徐階回鄉之後,在他家名下的田產共有四十多萬畝,田地託庇在有功名的士紳名下可以免稅,徐階更是一品大臣的身份,松江府和相鄰府縣的人都有不少將田地託庇在他名下的,但尋常人家這麼做可以,徐家那是一等一的豪門,這等便宜送上門來,他只會一口吞下,不會吐出。
海瑞到任之後,狀告徐家侵佔田地的人絡繹不絕,海瑞也將徐家看做要打擊的豪強,幾次相逼,徐家吐出了不少侵佔的田地,但海瑞的意圖是徹查,這就觸及了徐家的底線。
徐家賄賂當時的吏科都給事中戴鳳翔,戴鳳翔上疏彈劾海瑞不法,張居正也覺得海瑞太過,徐階畢竟是張居正的恩師,在朝中順水推舟,將海瑞去職。
等張居正爲內閣首輔,儘管一直有讓海瑞復出的呼聲,可張居正卻始終不許,擔心放出海瑞來會傷到自己。
張居正病死之後,張四維上臺,作爲對張居正政策的反動,也將海瑞提拔爲南京的右都御使,這也是個閒差,不過海瑞卻還是從前那摸樣,沒有解決的案子一定要解決,這徐家侵佔田土之事,他自然盯住不放。
徐階萬曆十年的時候病死,張居正也已經病死,戴鳳翔現在在南京閒居,當事人都已經散去,海瑞卻還在堅持。
也難怪內閣諸臣都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