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蒿,江東人呼爲犱蒿,爲其氣臭似犱(一種猴子)也。北人呼爲青蒿……”青黛背誦着《本草綱目》上的內容,語聲清脆動聽,在這夜深人靜的初夏之夜,有如天籟。
衆弟子、學徒屏住了呼吸靜靜傾聽,究竟是想牢記醫學知識,還是不願將這動聽的天籟漏下一字?
《本草綱目》雖然還沒有出版,但李氏醫館的弟子早就接觸過原稿手抄本了,上課時候講的內容也是以此爲依據,這段話其實並不陌生。
也即是說,通常醫書上的“青蒿”是指的香蒿,但也有將臭蒿(黃花蒿)稱爲青蒿的,治療瘧疾所用的青蒿就應該是後者!
明白這個道理,學徒們匆匆去藥庫取來了臭蒿,慢慢搗了汁,給牛氏服用。果然藥物對症,只消一時三刻,病人臉上的病態紅暈就有所消退。
陸遠志恍然大悟,對青黛十二分的佩服:“到底還是小師妹記得清楚,我們平時說的青蒿就是香蒿,釀酒時加一點很香的,臭蒿味道古怪,白送都沒人要,可誰知道治瘧疾所用的青蒿實際上是臭蒿啊!”
青黛得意非凡,小巧玲瓏的鼻子都快翹到天上啦,開玩笑道:“學無先後達者爲師,陸遠志你應該叫我師姐纔對。秦師弟,是吧?”
這句話正犯了張建蘭的忌諱,臉色陰得烏漆麻黑。學無先後達者爲師,那他這位把臭蒿錯拿成香蒿的醫館首徒,豈不是要認李青黛這小丫頭做師姐了?
明代儒學極重男女尊卑,就算李青黛是李時珍最疼愛的孫女,問起這句衆學徒也不好應答,一時間臉上都有些尷尬之色。
青黛本來只是說句玩笑話,她年紀既小,天真爛漫不怎麼懂人情世故,此時見師兄們擺出副不置可否的樣子,立刻把小嘴一撇:“哼,我就知道你們總拿我當小孩子看,師姐而已,好稀奇麼?有秦師弟認我做師姐就足夠了,換旁人我還不樂意呢。”
秦林暗笑這些師兄榆木圪墶,逗逗小姑娘開心不行麼?乾脆團團做個羅圈揖,義正詞嚴的道:“醫術用來治病救人功德無量,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青黛姑娘及時發現問題,救回病人性命,這番功德足爲我輩醫者楷模,我叫一聲大師姐有何不可?”
張建蘭以下幾名弟子的神色立刻變得古怪,漫說未婚男女不好隨便稱讚對方,就算夫妻之間也要講個“夫爲妻綱”,丈夫可不能說妻子強過自己,否則必被外人瞧不起。他們就算心裡極喜歡這個嬌美可愛的小師妹,平時神色也是不苟言笑,更是斷斷不會贊她半句。
不過他們倒也沒往別的方面想,只是覺得秦林多半是通過討好青黛,以圖在醫館站穩腳跟吧!畢竟婚姻講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子本人可沒什麼選擇的。
青黛聽了則眉花眼笑,只爲她自幼隨祖父學醫,卻不能出手替人診病,空負絕學而無從施展,實是難受得緊,從張建蘭以下諸位師兄和她說話本來就少,而且開口就是正言厲色的教訓,讚揚之語那是從來都沒有聽說過的。
如今得到秦林當着衆人出言讚許,又有救治牛氏的實例,再沒人能否認她的醫術,那可比什麼都開心啦。
青黛拍着小手直樂,水汪汪的眼睛笑成了彎彎的月牙兒:“嘻嘻,我也有師弟了,從今往後秦林纔是小師弟,你們可再不許叫我小師妹啦,嘻嘻,也有人叫我師姐啦~~”
弟子們正在說話,牛大力突然撲通一聲跪下朝着秦林、青黛磕頭:“兩位救了俺老孃的命,就是俺再生父母,莫說師兄師姐,就是師父師母俺也認!兩位在上,且受俺傻牛一拜!”
原來又過了這陣子,牛氏的病情明顯好轉了,非但臉色正常了許多不再是那種病態的緋紅,高燒的體溫也有所下降,呼吸從拉風箱似的喘息,變得細密平穩而有力。
秦林哪兒習慣別人朝自己下跪?慌忙雙手去扶,可牛大力這尊大力金剛豈是他能扶起來的,只好結結實實受了個響頭。
青黛起初還在笑,可漸漸的笑容就凝在了臉蛋上:叫師兄師妹沒什麼,師父和師母好像是?
陸遠志等醫館弟子們擠眉弄眼的笑,牛大力這個渾人的話沒人當真,但其中的語病可值得深究一番……
青黛跺跺腳,剛纔還威風凜凜的大師姐,嬌嗔一聲,雙手捂着臉一溜煙的跑回後堂去了。
“哼,男男女女,成何體統?!”張建蘭黑着臉,氣咻咻的一甩袖子,離開了偏房。
臨去之前,他怨恨的目光在秦林身上狠狠一剜,暗道:小子,你等着,以爲討好小師妹就能抱得美人歸?哼哼,等老子做了王府醫官,咱們騎驢看唱本——走着瞧!
病人既已平安無事,衆弟子、學徒也就陸續散去,陸遠志也打着呵欠,自己回房睡覺去了,病房只留下兩名學徒,以備偏房中留宿的七八名病人夜裡有什麼需求。
牛氏服用臭蒿之後病情顯著好轉,睡得十分香甜,牛大力也就定下了心。本來折騰了大半夜,心情又從高度緊張到鬆弛,睡意漸漸襲來,上下眼皮子就在打架了。
忽然感覺肩膀被人拍了拍,牛大力身子一震睜開眼睛,就見秦林笑容可掬站在身前。
秦林最先指出藥不對症,接着青黛闡明瘧疾須用臭蒿的道理,這兩位都是牛氏得救的恩人,看見是秦林,牛大力睡意惺忪的臉馬上堆滿了真誠的笑容,偌大的嘴都快咧到腮幫子上了:
“秦兄弟,有什麼事情嗎?”
秦林點點頭,示意他到院子裡去。
牛大力掂量掂量胸口揣着的小荷包,滿臉笑容中就多了幾分無奈。
醫館頭一進院子中間有座小小的假山和池塘,兩人在池塘邊坐下,沒等秦林開口牛大力就陪着笑,搶先摸出幾錢碎銀子:
“秦兄弟,您是俺孃的救命恩人,俺雖是個粗人,也曉得有恩報恩的道理,可家裡實在窮,老孃又還在病中……這一點兒碎銀子您先拿去買碗茶吃,待俺掙了銀子,再來謝你。”
秦林先是一怔,繼而壞壞的笑了起來,將牛大力的幾錢碎銀子接在掌中掂量掂量,語氣輕浮的道:“那麼,你準備做什麼工作來掙錢呢?”
牛大力被州衙開革之後接着就是老母病倒,還沒有想好今後幹什麼,被秦林問起就臉上一紅:“以前倒是沒想好,不過俺有把子力氣,那就去河邊挑沙吧,總之,恩公的情份俺必有補報,城隍爺在上,傻牛如有虛言,叫俺舌頭上長個大疔瘡,十年也治不好!”
秦林玩味的看着牛大力,半晌纔不緊不慢的道:“可惜,可惜了這麼好副身胚,明明是幹番大事業的材料,去挑沙可埋沒了人才……”
“不消說了!”牛大力呼啦一下蹦起來,兩隻銅鈴大的眼睛瞪着秦林:“恩公要幹大事業,請問是白蓮教哪一罈的師兄?俺傻牛就算辛苦挑沙,也不做弄鬼騙人、行那陰謀伎倆、和大明朝廷作對的魔教徒!你對俺老孃有恩,今晚這番話俺就當什麼都沒聽過,今後要傻牛的命容易,要傻牛從賊難!”
秦林愕然,繼而搖搖頭,心道這傻牛哪點兒傻?明明精得很呢,只是原則性很強,被庸人所嫉吧。
荊湖地區白蓮教勢力強大,以各種途徑向官府滲透,牛大力被前任知府賞識,也就被白蓮教盯上,曾經幾次三番來人誘他入教。
不過牛氏從小就教兒子忠孝仁義,街上聽那說書先生也是講岳母刺字精忠報國的故事,牛大力豈會聽邪教奸徒的蠱惑?
行醫是白蓮教勾引百姓入教的基本手段,貧苦百姓求醫無門,白蓮教徒就弄點草藥扮成鈴醫走街串巷免費治療,也不管是不是對症,總有蒙對或者病人自己痊癒的時候,那麼就藉此鼓吹教義,誘惑百姓入教。
荊湖之地的人對這套手段實是萬分熟悉,秦林先替牛氏治病,又說要幹番大事業,牛大力立刻就想到了白蓮教,萬分警惕起來。
秦林啞然失笑,他非但不是白蓮教,還曾殺了個白蓮教的大師兄呢,對牛大力道:“牛兄想錯了,小弟決不是白蓮教徒,無生老母和我沒緣份的,並且小弟非但不要牛兄的銀子,倒要送銀子給牛兄用呢!”
白蓮教徒是絕不能否認信仰,更不能拿無生老母開玩笑的,否則生受叛教的三刀六洞之刑,死後打入地獄永不超生,因此秦林話音剛落,牛大力就鬆了口氣。
但秦林又說不要銀子,反倒要送銀子給他,牛大力就不相信了,他打量着秦林:十五六歲的年紀,穿的衣服粗布而已,身份只是個醫館弟子,而且剛纔無意間也聽醫館中人說了,他父母雙亡、家無餘財,根本不是什麼天潢貴胄、王孫公子,能有多少銀子送給別人?
秦林卻是不慌不忙的問道:“你要復職,並且弄到壯班班頭的職位,總共需要多少銀子?”
牛大力其實很想回州衙復職,不但可以掙點工食銀,家裡面老母親也安心,可要打點的銀子哪兒拿得出來?
本來心熱,見秦林神色不像開玩笑,心頭一動,牛大力算道:“如果只是復職,刑名老夫子那兒給十兩銀子就足夠了,要弄個什長,就得二十兩銀子——俺被前任大老爺賞識,做什長是沒給銀子的。
如果要弄整個壯班的班頭,刑名師爺要五十兩,六房書辦要各孝敬五兩,吏目加註黃紙冊頁還得十兩,還有夾七纏八的使費,小一百兩銀子呢!”
說完牛大力就眼巴巴的看着秦林,似乎希望就在眼前,不過清冷的月光照在秦林臉上,只是個年紀甚輕的半大少年,牛大力又暗笑自己昏了頭,竟把希望寄託在這位小兄弟身上。
秦林只是淡淡的道:“一個民兵大隊長只要百兩銀子,呵呵,不算貴。”
繼而,一隻有些沉重的布口袋塞到了牛大力手中,“這裡有一百五十兩銀子,那麼,我可以叫你牛班頭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