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3章 冤家路窄
京師東城朝陽門大街的南邊,有條本司衚衕,就是赫赫有名的教坊司所在之處,附近演樂衚衕、勾欄衚衕、燈草衚衕,都是著名的煙花繁盛之地,鶯鶯燕燕、紙醉金迷,實乃北地首屈一指的迷魂窩、銷金窟。
演樂衚衕甄大娘子家,粉牆青瓦格外別緻,不大的院子裡流水九曲迴環,垂柳依依臨風,更有幾道娉婷的身影分花拂柳——這裡頭頗有幾位在教坊司落籍的犯官之後,知書識禮、大家閨秀的身份,格外受到狂蜂浪蝶的追捧。
不過今天可沒外人敢上門,就是那往日的熟客,走到門口聽那戴綠頭巾的龜公低語兩聲,便忙不迭的回頭就走。
吏部文選清吏司顧郎中和都察院江、羊、李三位在此,便如鍾馗鎮宅,鬼影子都不上門!哪怕是達官顯貴呢,也不願意被這羣瘋狗平白咬上一口。
臨着池水的閣子裡絲竹悠揚,間或雜着幾句吟哦,顧憲成一夥全都布衣綸巾脫落行跡,和鶯鶯燕燕們打成一片,每人身邊都有位姑娘陪着。
甄大娘子家果然名不虛傳,倌人就算不盡是犯官之女,至少也是大家閨秀出身,遠遠勝過別處的庸脂俗粉,一個個清麗雅緻,舉止談吐別有一番風韻,容貌也頗爲秀麗,絕無俗豔之態。
顧憲成吟了一首詩,身邊那位櫻桃小口的美人兒第一個叫起好來,纖纖玉手奉了白瓷杯兒遞上:“顧先生名垂四海,今日見面尤勝聞名,素環奉薄酒爲先生壽!”
江東之等人齊聲喝彩,羊可立笑道:“江州司馬青衫溼,顧兄有白樂天之風!”
“非也非也,”李植搖頭晃腦,待衆人都看他,才湊趣道:“白樂天作琵琶行,那位美人兒已經‘老大嫁作商人婦’,今天素環姑娘卻正當青春妙齡。若得哪位憐香惜玉的公子看顧,紅袖添香、執手偕老,豈不遠勝白樂天詩中人?”
衆人齊聲大笑,都說李植“公子看顧”一句,那顧字用得格外貼切。
衆位姐妹也笑着攛掇,說從來美人配英雄,恨不得叫顧憲成立刻替素環脫籍,當晚就帶回家去。
素環臻首低垂不勝嬌羞。臉頰紅了半邊。
顧憲成打開摺扇搖了兩下,他並不好色,但此情此景令抑鬱的心情豁然開朗,在秦林那裡遇到的挫折彷彿已是昨天,而當初金陵四公子的感覺又找回來了。
水閣之中,唯獨一人有些放不開,那就是國子監生連志清。
被衆人一通開導,他已經完全接受了秦林、徐文長是奸佞的說辭,決心和正人君子們並肩協力。從此和姦佞不共戴天。
可突然間正人君子們搖身一變,成了秦樓楚館裡的尋花問柳之徒,連志清就實在有點鬧不明白了。束手束腳的格外拘謹。
連志清的窘態被衆人瞧在眼中,顧憲成一手環住身邊素環姑娘的柳腰,望着他笑道:“連賢弟,吾輩借風塵自娛,避鷹犬之耳目也。況且古來才子佳人多美談,賢弟大可脫落行跡,於此尋個知音。”
連志清臉色微紅,拱手道:“顧前輩所言有理,志清家境貧寒。又身懷宿疾,所以很少來這煙花之地,不懂風塵中事,倒叫各位先生見笑了。”
他身邊那位叫玉佩的姑娘,聞言就掩口輕笑:“原來連先生是位至誠君子。奴奴奉您這魯男子一杯。”
連志清飲了這杯,顧憲成點頭笑笑,連志清一介監生算不得什麼,但國子監裡頭讀書人很多,監生亦可做官。裡頭有舉人身份的,指不定下科還能考上進士,那就飛上枝頭變鳳凰了,藉此人做個千金買馬骨的姿態,在國子監裡頭提前替舊黨清流、替他顧憲成自己傳揚名聲,將來不知會有多少後生晚輩在邁入官場之後,成爲他的助力。
不愧爲東林先生,這心思夠深遠的……
連志清是個熱血青年,顧憲成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讓他對自己俯首帖耳,但現在既然說是要借風塵自娛,避鷹犬之耳目,話題便漸漸轉到秦林、徐文長身上。
“秦賊兇狡卑劣,實爲國朝之大蠹,當道諸公被他迷惑,真乃吾輩之心腹大患!”顧憲成雙眉緊蹙,做憂國憂民之色,登時叫鶯鶯燕燕們大爲心折,那素環姑娘更是雙手托腮,含情脈脈的看着他。
江東之含血噴天的叫苦:“秦林這廝委實齷齪,竟招引墮落文人徐渭爲門下走狗,與吾輩正人君子爲敵,可恨哪可恨!”
素環吃了一驚,問道:“你們說的秦林,可是東廠秦督主?那年奴在南京,見他同日迎娶李、徐兩位夫人,好生熱鬧哩。”
顧憲成身體一僵,寒着臉不說話。
江東之瞧着素環有豔羨之意,便搶着道:“這就是秦賊之可惡了,攀附權貴得登高位,他在南京就娶魏國公的大腳女兒,等到了京師又去巴結權相張居正,又把前面兩位夫人冷落一邊,娶了張小姐做三夫人,其實無情無義得很。”
話時江東之並不知道,秦林正和被“冷落”的徐大小姐出城?都市小說狩獵,玩得不亦樂乎……
羊可立也滿臉鄙夷:“要不是大明朝的駙馬不參預朝政,我看他還想要攀龍附鳳呢!”
一語成讖,永寧長公主朱堯媖雲英未嫁……
顧憲成突然哼了一聲,恨聲道:“吾輩鳴鼓而攻之,這等奸佞遲早被朝廷明正典刑!到時候查抄家產,妻妾沒入教坊司,還不和你們一樣?”
罷,顧憲成笑盈盈的看了看素環。
素環姑娘一怔,臉上雖強顏歡笑,心頭卻一聲暗歎,原以爲顧公子是憐香惜玉之輩,沒想到在他心目中自己終究低人一等……
李植嘆口氣:“秦林一介武夫,不學無術之輩,倒是那徐文長狡猾多智,屢次爲他出謀劃策,實乃吾輩之大敵,若李某得爲宰執,必學孔子誅少正卯,先誅戮此獠!”
這個時代文貴武賤,文臣總是打心眼裡看不起武官,屢次遭到挫折之後,如果叫李植等輩承認智謀遜於秦林,簡直比殺了他們還難受,所以他們寧願把失敗歸結于徐文長。
畢竟秦林是醫館學徒出身,好像也沒聽說他讀過什麼書,與其輸在這樣一個佞幸的手上,衆位清流君子覺得,還是被頭號江南才子徐文長打敗,心理上更能接受。
頓時顧憲成爲首的衆人痛罵徐文長無恥敗類,似乎這樣就能洗刷他們屢次敗給秦林的恥辱。
連志清沉默半晌,聽得心目中極爲仰慕的衆位先生各抒己見,聲討名教罪人,他的臉就漲得越來越紅,突然站起來,握着拳頭骨節發白,厲聲道:“若能爲國朝剪除奸佞,連某死而無憾!”
都察院三大罵將被嚇了一跳,感覺今天是不是有點過火了?平時大夥兒說什麼擡棺死諫,什麼武死戰、文死諫,不過是說說罷了,騙騙廷杖沽名賣直,也沒見誰真的去死呀。
顧憲成卻頷首微笑,知道連志清這等熱血青年最容易被激起血勇之氣,正好爲自己所用,從此國子監裡面,就要多一大助力了。
於是顧憲成越發慷慨激昂,場面越發熱鬧非凡,江東之等人也趕緊跟上,一個個臉紅脖子粗,彷彿下一刻就要衝出去,把秦林和徐文長活活打死似的。
倒是素環、玉佩等姑娘們冷眼旁觀,不停的斟酒獻果,心頭卻好笑得很,跑到勾欄院裡憂國憂民的大人先生,顯然不只是顧憲成一夥,姑娘們早就見得多了,還不如吟詩作對更讓她們感興趣。
輕捷的腳步聲傳來,李如鬆大步流星走到水閣外,朗聲長笑:“諸位先生興致挺好啊?來來來,看小弟請來了哪位文壇前輩。”
“李將軍到了,”顧憲成笑笑,水閣裡的諸位都停了下來。
京官生活清苦,除了顧憲成做到吏部文選清吏司郎中,握有選官查官的莫大實權,江東之這三個都察院罵將,則是實打實的窮都老爺,哪有閒錢來甄大娘子家這種銷金窟?只怕顧憲成也捨不得。
請他們的,正是遼東李如鬆。
李家有錢,不是一般的有錢。
明代因爲蒙古諸部佔據了薊門以北的大片地方,遼東就靠狹窄的遼西走廊與中原相通,位置顯得非常偏遠,朝廷中樞的管轄以任用專人守土爲要,其餘便睜隻眼閉隻眼了。
李成樑做遼東總兵,權勢遠遠大過別處的總兵,幾乎就是遼東的土皇帝,軍貲、馬價、鹽課、市賞,全遼商民之利盡籠入己,他打仗厲害,驕奢淫逸也厲害,家妓竟達二千人之多,以香囊數十綴於系襪帶,而貫以珠寶,一帶之費,至紋銀三四十,數十步外,即香氣襲人,可謂窮奢極麗。
李如鬆有這樣的老爹,腰包那是從來不會癟下去的,他到京師來謀求復職,自然捨得大把花錢,請到顧憲成等人到這銷金窟中。
“來來來,老師這邊請,”李如鬆笑嘻嘻的將文壇老前輩請上前。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