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章 端午
最近幾天,蘄州城內外轟傳黃連祖得花柳病之事,城裡大大小小的醫館,每年治好的病人數不勝數,可得了花柳病治好之後還敲鑼打鼓披紅掛綵感謝醫家的,黃連祖的的確確算得上破天荒頭一出,臉皮之厚已開歷代之先河,數百載後當與冠希哥前後輝映而並垂青史。
街談巷議的焦點完全轉移到黃連祖的病情和“特殊愛好”上,以致張公魚張大老爺智破命案的風頭都被壓了下去
——當然也有人聲稱是個年輕士子幫助破的案,張公魚貪天之功據爲己有。不過這種別有用心的說法被以三班衙役爲主的蘄州衙門官方發言人嚴厲駁斥,崔捕頭高屋建瓴的指出,作爲具備忠孝仁義禮智信等良好品德的大明子民,應自覺做到不信謠、不傳謠,信任以張大老爺爲核心的蘄州官府的破案能力。
滿城風雨沸沸揚揚之時,兩起事件的始作俑者秦林秦木槿先生的生活卻異常的平靜。
之前秦林已囑咐陸遠志不要把協助偵破岔灣村命案的事情說出去,醫館衆人全都矇在鼓裡;李時珍又擔心黃連祖報復秦林,擺出太世叔的譜兒下了禁足令,連續幾天都不准他出醫館大門一步。
於是本來應該身處風口浪尖的秦林,居然接連好幾天都老老實實的待在醫館,每天上上課,逗逗小青黛,這種宅男的生活倒也有滋有味。
李建元、李建木聽說家裡出事,從黃州府學趕回蘄州,嚷嚷着要找來同學生員們,好生大鬧一場。
李時珍甩着柺棍把他倆趕回了黃州,花白鬍子氣得一抖一抖的:“鬧學?擱洪武爺那陣,是要斬立決的!”
當然現在是萬曆年,洪武、永樂年間的嚴厲制度早已廢弛,絕大多數時候不查路引了,三教九流的子弟可以冒籍去應科舉了,御用的明黃色綢緞也在民間賣了,鬧學、罷市只要不鬧出人命,多半也不會掉腦袋。
不過鬧學的爲首之人,革除功名永不敘用的處分是逃不掉的,前途就算毀了,李建元、李建木好不容易纔考上秀才進了府學,豈能因黃連祖這個小人的惡行而前功盡棄?
這兩位在李時珍的柺杖攻勢下只能抱頭鼠竄逃回黃州府學,他倆在臨走之前和秦林見了一面,只覺秦林見識廣博談吐不凡,認爲他要是好生讀上幾年書,弄個秀才十拿九穩,考上舉人也不稀奇,準備寫信推薦他去蘄州一處私塾附學讀書,被秦林婉言拒絕之後不禁大爲惋惜。
最後秦林只好藉口愛好醫學立志懸壺濟世,兩位先生無奈之餘,拍着他肩膀說“小夥子不錯”之類的話,總之很有點丈母孃看女婿的味道。
黃連祖雖然鎩羽而歸,料想他不會就此偃旗息鼓,李建方提議去找荊王和世子討個公道,不料一連幾天都吃了閉門羹。
原來不久前城外玄妙觀來了位得道之士,有呼風喚雨、翻江倒海的本事,好生了得,荊王與他一見如故,終日躲在王府深處煉丹修道,不問世事,王府大小一應事務均由側妃黃氏主持,要越過她的阻攔去見荊王實在千難萬難。
世子雖與李家親厚,和作爲庶母的黃氏卻不大對付,通過世子來約束黃連祖也行不通。
好在黃連祖丟臉丟大發了,或許是不好意思再用堵門下聘那一招吧,同時有士林輿論和國家法度的約束,他還不敢真的上門直接搶人,倒是風平浪靜了一段時間。
李時珍對秦林的禁足令,執行得就不是太嚴厲了。
這天正逢端午節,整個蘄州城熱氣騰騰,家家戶戶都在煮糉子,箬竹葉混着糯米的清香中人慾醉,大大小小的門頭都掛上了菖蒲、艾葉,人人臉上喜氣洋洋。
秦林一大早去買了糉子和雄黃酒,陸遠志從家裡拿了塊上好的五花肉,有個家裡開飯館的學徒做紅燒肉的手藝極佳,就在秦林的房內弄紅泥小火爐把肉煨得滾爛,相熟的七八個弟子學徒圍着飲酒吃肉剝糉子,鬧得熱火朝天。
關着的門傳來扣扣的敲擊聲,弟子們只當是哪位先生來了,看房間裡亂得不成樣子,立刻手忙腳亂的收拾,鬧得人仰馬翻。
陸遠志正夾着老大一塊肥肉往嘴裡送,急切間一口吞下,塞住喉嚨眼兒落不下去,噎得他直翻白眼。
好一陣收拾得稍微像個人住的地方了,秦林纔去打開了房門。
想像中門外不是龐憲“笑裡藏刀”的表情,就是李建方鐵青的臉,出人意料,只有青黛站在門外,巧笑嫣然,見秦林房間裡竟有這麼多人,她吃了一驚,悄悄把一件物事藏進了袖口裡。
“哎呀是小師妹啊,稀客稀客!”師兄弟們從秦林背後竄出來,一顆顆腦袋爭先恐後的往前拱,一個賽一個的熱情。
有人拿袖子擦板凳上並不存在的灰塵:“來來來,小師妹這邊坐。唉~秦師兄也太不檢點了,這房間亂得跟豬窩似的,未免唐突了小師妹……”
秦林一頭的黑線,心頭朝這羣狼崽子豎了一萬次的中指,“喂,太過分了吧,某個吃得最多的傢伙,胖子,說的就是你!”
終於陸遠志大笑了起來,招呼衆位師兄弟:“咱們快走吧,小師妹是奉太師父的令來教某位不學無術的兄弟,咱們耽誤了他的學業,小師妹可早就想趕我們走啦,是吧?”
說着他朝青黛促狹的擠了擠眼睛。
青黛粉臉一紅,如何不知道陸遠志在打趣?
走了兩步陸遠志又回過頭來,往青黛袖子瞧了瞧:“哎,好像今天也是女兒節啊,不知道小師妹給誰做了香囊?”
青黛的臉蛋越發紅了,就像熟透了的大蘋果,藏在袖口裡面用手握住的香囊,忽然間就像火炭一樣燙手。
秦林在瓦罐裡夾了塊紅燒肉,筷子飛快的一送,就塞到了陸遠志口中:“胖子啊,少說話多吃肉纔對得起你這身肥肉!”
“媽呀,大事不好,秦哥要殺人滅口!”陸遠志被燙得哇哇直叫,帶着衆師兄弟一溜煙的走了。
笑聲遠遠的傳來,青黛低低的垂着頭,不停玩弄着衣角,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間就害臊得很,不敢擡頭看秦林了。
秦林存心逗逗清純可人的小師妹,一邊收拾酒肉、爐子等雜七雜八的東西,一邊問道:“又來給我補習啊?嗨,這些天多虧師姐不辭辛勞,師弟自覺大有長進啊……不知今天是學《素問》,還是《靈樞》?”
青黛聞言大窘,內心極想去敲秦林的腦袋,趁手的藥鋤又不在身邊,手心只握着枚小小的香囊,若是用它去砸這傢伙,非但砸不疼,還有些捨不得這親手做的香囊。
明時端午又稱女兒節,姑娘少婦們系端午索,戴艾葉,五毒靈符,出嫁女各歸寧省親,未出閣的閨女則動手繡香囊,裝上艾葉菖蒲雄黃等藥物,贈給兄弟姐妹,以諸般藥物可以驅除五毒蛇蟲,保平安求吉祥之意。
當然,除了兄弟姐妹,這香囊也可以贈給心上人的……
青黛本來鼓足了勇氣來送香囊,不想秦林房間裡一大羣人,她吃驚之下,本來十二分勇氣就只剩下五六分,偏生秦林又促狹,故意問她是來補習的,倒叫可憐的小青黛無法啓齒,一顆芳心早已把這呆瓜恨了百轉千轉。
“青黛啊青黛,你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他父母雙亡,一個人孤零零的離開家鄉,沒有母親或者姐妹送他香囊,你好心好意縫了香囊送他,保他五毒不侵平安吉祥,難道有什麼不對?”
青黛捏着小拳頭,不斷給自己打着氣,終於把香囊拿了出來,恨巴巴的瞪了秦林一眼:“喏,端午節都要帶母親或者姐妹縫的香囊,你沒有姐妹送香囊,師姐親手縫了這個就送給你囉。”
瑩白如玉的小手舒開,掌心是一隻極其小巧玲瓏的香囊,煞是可愛。
只不過,那香囊的繡工就差勁至極了,上面繡着的圖案也不知是什麼動物,秦林奇道:“咦,這是一對鴨子還是母雞?”
青黛幫爺爺畫中藥圖籍的時間多,做女紅針指的時間少,自然手藝不佳,聽秦林這麼說,她香腮鼓鼓的,小嘴翹了起來,“是、是仙鶴,祝你振翅高飛的意思……討厭啦,不準笑!”
可秦林早已忍不住捧腹大笑了。
青黛又羞又急,眼眶裡淚花花打轉:好不容易做了這個香囊,小手上都扎出血來了,人家費心費力,這傢伙還一點兒也不領情!
“雖然繡得不好,但我很喜歡,”秦林嗅了嗅香囊,馥郁的藥香撲鼻而來,“瞧,香味和我的小青黛一模一樣。”
“沒大沒小的,應該叫師姐纔對!”青黛白了秦林一眼,坐在板凳上,低着頭瞧自己腳尖。
“不過,以後不要再給我做香囊了,看,手被針扎破了吧?”秦林珍而重之的把香囊貼身放入懷中,極其霸道的抓住青黛的小手,害得她驚慌的擡起了頭,與這個壞傢伙雙目對視。
秦林看着她的眼睛,慢慢說道:“我會心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