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城垣周圍四十八里、設九門,北面兩座城門,靠西的是德勝門,靠東的是安定門,大明朝的國立最高學府國子監和供奉至聖先師的文廟,便坐落於德勝門東邊一箭之地,和京師北城牆只隔着一條衚衕。
自古以東面爲左、西邊爲右(和後世的地圖正好相反),按照左廟右學的禮制,國子監在西,孔廟在東。
明代儒學昌盛,幾乎各個城市都有文廟,論規模當然首推山東曲阜,不過政治地位的崇高嘛,那就是京師這座了,畢竟京師的君臣都很忙,沒有太多的時間千里迢迢跑到曲阜去祭孔,只能就近表達對至聖先師的敬仰。
這天孔廟外人頭攢動,有方巾斕衫的秀才,有紗帽圓領的舉人,擠得個個滿頭熱汗。
緊鄰孔廟的國子監更是傾巢出動,老師不論什麼司業、博士、學正,學生也不分貢生、廕生,全都跑了出來站在臺階上伸長了脖子往前看。
朝廷明旨下發,今天就要奉陽明先生王守仁從祀孔廟,這代表陽明心學得到了朝廷承認,從此將與程朱理學同爲儒門正道。
有句老話叫文人相輕,讀書人多了口舌之爭也多,這裡心學弟子、理學門徒都爲數不少,撞上了就互相辨難,聲音越來越大、脖子越來越紅。
大明朝的讀書人對待學術思想,當然不會像烏斯藏黃白兩教那樣水火不容、非此即彼,事實上很多士人是既講程朱理學、又讀陸王心學,兼收幷蓄加以自己的理解。
但是在心學理學之間總有所偏好,這就埋下了爭論的引子,而且只要人一多,就是那些態度極端的人聲音最大,最能吸引眼球,加上士子們大多數年紀輕輕血氣方剛,這一吵起來沒法收場,捲袖子、揮拳頭。好幾處都在推推搡搡。
唯獨臺階上一羣衣着華貴的監生,吊兒郎當的站在旁邊,跟看戲似的指指點點,時不時嘻嘻哈哈的笑,似乎對心學理學都不感興趣,純粹只是看讀書人吵架好玩。
國子監的其他監生,也和這羣人保持着距離,因爲他們是廕生。而且是武廕生。
監生有四種,其中貢生是府州縣儒學從秀才裡面遴選出來的三好學生、保送生;舉監是會試落第留京學習、準備下科繼續應考的舉人,相當於本科畢業又讀第二學歷;例監是捐錢進來的“擇校生”;廕生則是父祖有功於國——主要是指當過大官,受蔭庇進校就讀的官二代。
大明官場以進士出身最爲根紅苗正,單純監生資格不考進士的話,實際上沒有多大前途,所以相比而言前三種監生都是窮矮醜,唯獨廕生有父祖蔭庇,實打實的高帥富。
廕生也分文武。文臣世家子和武勳貴戚自然有所不同,這些看笑話的武廕生,個個家裡都有公侯伯的位分。在監學習之後,出去就是三四品的官職,甚至襲封超品爵位。
內中有一人粗聲大氣的道:“這羣銼鳥鬧的啥哩?嘰裡咕嚕說些小爺聽不懂的,什麼心啊欲的,還不如勾欄衚衕聽小曲來的有趣,香蘭姐唱十八摸,也是‘奴奴心肝肉,郎君欲何爲’,哈哈!”
衆位士子都生氣的看着這人。他也鼓着一雙怪眼,挨個瞪回去,倒是那羣武廕生慣能調皮搗蛋,明曉得朋友胡說八道也不阻止,還跟着喝彩叫好。
正鬧着呢。西邊傳來銅鑼聲,兵丁僕從鳴鑼開道,大羣官員有的坐轎子、有的乘馬,朝這邊過來。
孔廟前頭下馬碑,題着“文武官員軍民人等至此駐轎下馬”。官員們落轎的落轎、下馬的下馬。
當先一位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趙錦,他頭戴六樑冠、身穿朝服、佩錦綬,手捧先師王陽明靈位,一步步緩緩走來,神色莊嚴肅穆。
隨後是申時行、餘有丁、許國這三位內閣輔臣,他們的官職比趙錦更高,但今天的情形顯然不是按照官職高低來算的,趙錦身爲王陽明的關門弟子,比他們更有資格在前捧靈。
申時行等人治學都以心學爲主,只不過做到輔臣位置,在學術上地位超然,一般不介入理學心學之爭,但現在局勢不同了,申時行、許國在張四維一事上已經和舊黨清流鬧翻,他們樂得借捧心學,來壓一壓理學爲主的舊黨清流。
再往後則是宋應昌、周希旦、陳與郊等等心學弟子,官袍燦爛、冠蓋雲集。
朝中的理學門徒,堅決不肯出現在這種場合,比如餘懋學、吳中行、趙用賢等輩,就換了便裝,帶着家人小廝混在大羣讀書人之中,對趙錦冷眼旁觀,讓他們穿了朝服來捧場,那是想都不用想的。
“顧叔時真的來了!”餘懋學餘大嘴巴真個把嘴巴張得老大。
確實出人意料,那羣奉王陽明從祀孔廟的心學弟子,顧憲成顧大解元也在其中,這就有點古怪了,畢竟他是個堅定的理學信徒,以前還和心學弟子多有文章牴牾啊!
吳中行、趙用賢齊齊嘆道:“唉~~叔時這又是何苦呢?”
不僅如此,他們還看到了三位老朋友,江東之、羊可立、李植,也混在人羣之中,只不過神色就沒有顧憲成那麼坦然自若了,時不時流露出憤懣之色。
顧憲成看到了餘懋學等人,也注意到了身邊江東之這幾位的神態,他苦笑着搖搖頭:現在的局面,也只能盡力向趙錦示好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只要那件讓他最擔心的事情,不會變成現實……
哪知怕什麼來什麼,趙錦還沒走到孔廟門口,街邊停着的一乘馬車掀開車簾兒,徐文長笑盈盈的走出,和趙錦眼神一碰,然後站到了心學弟子的隊列裡。
顧憲成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極度難看。
江東之指着徐文長,顫聲道:“你、你、你……”
徐文長瞥了他一眼:“老夫師從王龍溪,正宗心學嫡傳!”
我靠!江東之、羊可立、李植同時大罵上當,徐老頭子半生落魄,行事荒誕不經,就算在胡宗憲、吳兌和秦林幕府,辦事風格也近於縱橫,弄得大夥兒都差不多忘了,這傢伙是王龍溪嫡傳弟子,王陽明的正宗徒孫!
那麼答案就全都清楚了,清流舊黨完全是中了秦林和徐文長的圈套,趙錦早就和秦林有了默契,可笑顧憲成、江東之他們還傻不隆冬的以爲可以爭取趙錦,站到了心學弟子的隊列之中!
江東之、羊可立、李植氣得渾身直哆嗦,恨不得抽自己兩記耳光,徐文長的舉動,簡直就是當面告訴所有人:他們被耍了。
可不是嘛,擠在街邊人羣中的餘懋學張口結舌,趙用賢和吳中行面面相覷,投過來的那種眼神,簡直叫江東之這哥仨無地自容。
顧憲成同樣沮喪,自詡自謀超羣,卻總是栽在秦林手上,他此刻也無計可施了,只得艾艾的叫了一聲:“趙都堂!”
趙錦聽到了顧憲成的呼喚,可他只是在嘴角露出一絲冷笑,然後頭也不回,捧着陽明先生靈位直入孔廟。
君子可欺之以方,趙錦確實是位敦實厚道的君子,他本來是秉承公正立場,力求知行合一、實事求是的,可顧憲成算計他,逼他在朝堂上選邊站,成爲秦林的對立一方,趙錦再怎麼質樸,心頭豈能毫無芥蒂?只是形格勢禁,不能發作罷了。
之後徐文長和趙錦商議,徐老頭子就深知進退之理,只要求趙錦今後處斷公道、按本心行事,並沒有借陽明先生從祀孔廟一事來要挾他,反而贏得了趙錦的好感。
說是不偏不倚,其實趙錦此刻早就偏到秦林一邊了,俗話說泥人兒都有三分火性,顧憲成對他玩心眼,怎麼不遭記恨?
羊可立等人在心學弟子隊列中,想出去又實在走不脫,只好硬着頭皮進孔廟行禮。
特別是徐文長那副壞笑,簡直就像把他們弄來耍猴!
顧憲成也只能強顏歡笑,假裝滿不在乎,其實鬱悶得要命。一直到奉王陽明從祀孔廟的整個儀式結束,他和幾個朋友的臉都黑如煤炭了。
終於儀式完畢,這幾位拔腳就要走,卻見秦林蟒袍玉帶打馬而來,一記騙腿下馬,笑呵呵的朝着衆官作羅圈揖。
他怎麼來了?顧憲成心生一計,叫道:“秦督主,你也來拜孔廟麼?”
“不錯,”秦林點點頭。
顧憲成冷笑一聲:“哼,督主不鉗制言論、閉塞賢路,濫捕正人君子就算好的了!近來東廠番役四出,壓制吾輩士林君子,須知前番夫山先生被害,殷鑑不遠!”
何心隱號夫山,顧憲成這句話一說,不論心學理學的讀書人都有共鳴,因爲心學理學的派系割裂並不像烏斯藏黃白兩教那樣你死我活,至少大家都是士林中人,和廠衛鷹犬尿不到一壺的,何心隱因爲臧否張居正而被害,近來秦林用些手段整得舊黨清流欲死欲仙,這很容易讓人產生聯想。
秦林嘖嘖連聲,顧憲成臨機應變的本事確實不錯,可惜這一點也在張紫萱的預料之中啊!
“不錯,本督正要和衆位先生說這件事,”秦林朝着四面八方又做了個羅圈揖,然後朗聲道:“當年夫山先生被害,於家嶽江陵相公而論,則‘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所以本督已去信江陵,幾位內兄將買舟直下武昌,於夫山先生立碑時致祭。”
什麼?顧憲成的瞳孔一下子縮緊了:秦賊竟玩出這手,實在太、太、太狡猾!(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