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6章 爭渡
立馬風陵望漢關,雲峰高出白雲間,西來一曲崑崙水,劃斷中條太華山。傳說上古女帝女媧姓風,山西蒲州風陵是她的陵墓,渡口位於風陵之南的黃河岸邊,因此得名風陵渡。
這座風陵渡自古以來就是黃河上最大的渡口,連接河洛平原、關中秦川和三晉大地的咽喉要道,所以朝廷設有巡檢司和船政司,管轄渡口大小事務。
秦林率衆趕到風陵渡的時候,遠遠看見不少穿灰布號褂的巡檢兵丁在岸邊走來走去,南岸這邊停着大大小小的船隻,爲數不少。
陸遠志把手一拍,樂呵呵的笑:“好造化,剛到渡口就有船!正說天色改變怕要下雨,這下好了,咱們到黃河對岸的風陵鎮上歇息,熱湯熱水舒舒服服的歇一歇……”
黃河南岸屬於河南,北岸就是山西蒲州地界,風陵鎮恰恰是張四維的老家,不過秦林和他老人家可沒什麼交情,不會去拜那少師府,過河之後在風陵鎮歇息躲雨,然後就要去蒲州城的錦衣衛官署投貼報到。
騎馬比乘船辛苦不少,衆校尉弟兄連日趕路疲乏,聽說過河就是蒲州地界,終於抵達了目的地,人人都面露喜色。
秦林卻眉頭微皺,揚鞭遙指風陵渡:“不對勁兒,河上渡船隻有南歸的,沒有北返的,全都停在南岸,聚集在渡口的百姓越來越多,巡檢司兵丁來回彈壓,難道有什麼變故?”
衆人定睛細看,果然被秦林說中,那些渡船哪裡是在南岸等客?分明是被巡檢司兵丁扣了下來!
爲何封渡?若是洪水爆發,河面水流卻並不湍急,如果是兵災,又沒有丁點消息,怎麼就把偌大一座渡口封住了?
秦林率衆拍馬上前,十數騎潑拉拉跑到了渡口。
兩名正在維持秩序的弓兵迎上來。見秦林一行乘着好馬,曉得有些來頭,他們態度很客氣,抱拳道:“客人往哪裡去?渡口人多,請下馬,不要亂衝亂撞。”
秦林一個騙腿下了馬,隨手扔過去兩塊散碎銀子,說要過河去蒲州。問他們爲何封住渡口不準通行。
巡檢司的弓兵都是僉發的本地壯丁,這兩個見到銀子就堆起了笑臉,點頭哈腰的道:“回爺的話,今個兒天沒亮就有少師府的人過來說了,府上的商隊就在二十里外,叫咱們巡檢司提前點起渡船。預備載他們過河,所以本司哈巡檢把北岸過來的渡船都拘在南岸,待會兒先把少師府的管家老爺們渡過去,然後才渡別的客人。”
陸遠志、牛大力相顧苦笑,都覺得張四維的狗奴才實在欺人太甚,竟讓渡口停運只載他府上的貨,叫許多百姓在這裡苦等。
白霜華美麗的眸子裡寒芒一閃,抿着好看的小嘴兒嘿嘿冷笑,這就是大明朝的官兒。這就是首輔大學士的家奴!
秦林使個眼色叫衆人不要露了口風,接着他指了指有些陰沉的天空,問那兩名弓兵:“兩位老總,可以稍作變通嗎?我們有急事想要過去,這天氣呀,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要下大雨,風一刮起來,恐怕渡船就不能開了吧。”
此時的黃河水急浪大,一旦風雨交加。河面上濁浪滔天。任你什麼渡船都不敢開航。
兩名弓兵互相看看,覺得秦林出手大方。便說替他引見巡檢司哈老爺。
白霜華撇撇嘴,覺得秦林太小家子氣,身爲魔教教主,她一向是路見不平我來鏟,依着她就要把張四維府上那夥狗奴才狠狠教訓一頓,再說了,秦林只顧着自己過河,未免顯得太自私了,剛纔她聽得遠處隱隱傳來婦孺哭泣之聲,想來定是有什麼急事要過河,卻在渡口被阻住,因而着急哭泣。
哈巡檢穿一領綠色官袍,胸口從九品的海馬補服,生得白白胖胖,走路一搖三晃,高鼻深目、鬍子蜷曲,依稀有色目人的影子。
元朝時許多色目人從西域進入中原,後來又被明朝招降,任用爲韃官,西北地區尤其多,這哈巡檢想必就是當年韃官的後裔了。
秦林知道這些小吏的眼睛裡只裝得下錢,也不和他攀談廢話,直接一招順水推舟,就把十兩重的一錠元寶塞進了哈巡檢手心,笑道:“在下有急事要過黃河,請哈巡檢通融通融,一艘大船足矣。”
哈巡檢接到銀子,臉上表情那就豐富了,極爲心動,幾乎下一刻就要答應下來。
秦林回頭朝白霜華眨了眨眼睛,“如何?去叫那急哭了的人和咱們同乘吧。”
這還差不多,白霜華回嗔作喜——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越來越在乎秦林的所作所爲了。
哪曉得就在此時,哈巡檢身邊跟着的人當中,突然有一個黑綢褂子、歪戴英雄巾,做家丁打扮的傢伙,在他耳邊低語幾句,然後不懷好意的衝着秦林壞笑。
哈巡檢頓時渾身直抖,只覺手心裡的銀子比燒紅的鐵還燙,忙不迭的把銀子還給秦林,像趕蒼蠅似的連連揮手:“本官一清如水,你休想賄賂本官,拿着你的銀子快滾!”
怎麼會這樣?衆人怒不可遏,牛大力捏着砂鉢大的拳頭,就待上去撕打。
秦林看了看那家丁,依稀記得昨天這廝在曹四身邊出現過,心下就大概明白怎麼回事了。
那曹四身爲張四維府上家僕,正所謂宰相家僕七品官,外出行商時處處官府、商家都仰承他鼻息,因此格外驕橫跋扈,秦林僅僅在函谷關問稅吏爲何不徵張府商隊的稅,就被他記恨上了,使出爭渡的小伎倆,要教訓教訓這不懂規矩的鄉巴佬。
擺擺手止住牛大力,秦林轉身就走,嘴角帶着一絲耐人尋味的冷笑。
“天哪,平白不讓我們過河,還怎麼活喲!”杜嫂雙膝跪地,帶着絲絲白髮的腦袋在地上重重的磕碰着,整個人已近乎虛脫。
丈夫杜鐵柱鬱悶的蹲在旁邊,雙手用力的揪着頭髮,臉深深的埋到了胸口。
杜家一對小姐妹,大的那個十三四歲,生得眉清目秀,坐在地上懷裡抱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小的一個十一二歲,陪在姐姐身邊,一個勁兒的用手抹淚,臉糊成了花貓。
病的是男孩子,他躺在姐姐懷裡,小臉蛋兒紅得像火燒,手按在小腹上,不停的呻吟,神情十分痛苦。
幾名弓兵在旁彈壓局勢,嘴裡吆喝道:“散了散了都散了,少師府的商隊要過河,咱們也沒辦法,要不鄉里鄉親的能不幫一把?”
圍着的百姓們聽到少師府,一個個敢怒不敢言,有人低聲咕噥道:“人心都是肉長的,大柱子三十多歲纔有了十一郎,如今病得昏天黑地,急着去風陵鎮請範一帖看病,偏生堵在這裡過不去,咱們看着揪心哪……”
可是,沒有人敢多說什麼,風陵鎮的少師府,那可是宰相家呀!以前他們過河,都是這般強橫霸道的,誰也不敢說個不字。
杜家幾口兒急得要死,百姓們憤憤不平卻又束手無策,正在此時人羣分開,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了杜家人面前,用溫和有力的聲音問道:“孩子怎麼樣?陸遠志,過來替他看看。”
正在哭泣的杜家幾口兒擡起頭,正好迎上秦林露出八顆牙齒的燦爛笑容,不過他們並沒有感激涕零,抱着弟弟的姐姐還朝後縮了縮,畏懼的看着秦林,看着他身上整潔的絲綢衣服——在她心目中,只有那些被稱爲老爺少爺的人才會穿成這樣,而老爺少爺們對自己這樣的窮人,是不大會有什麼同情心的。
呃~~秦林小鬱悶一把,心說難道我長得比較像人販子?
白霜華樂不可支,走上前溫言安慰杜家幾口兒,她的眼神和話音好像帶着某種神奇的魔力,杜家夫婦和姐妹倆很快就放下了警惕,將他們的處境和盤托出,也願意接受陸遠志的診斷了。
胖子望聞問切,這傢伙畢竟是神醫李時珍嫡傳,一流名醫夠不上,二流良醫是沒跑的,很快就得出結論:“病人在家突然又吐又瀉,口邊有腐臭,煩躁不安,舌苔黃糙,脈象滑數,是暑熱交感發了絞腸痧,須得儘快服用黃岑定亂湯或者玉樞丹。”
絞腸痧就是霍亂,一種烈性腸道傳染病,在醫療條件落後的情況下,病死率非常高,兒童得了此病尤爲危險。
秦林聽說之後就眉頭大皺,他知道陸胖子隨身帶了些常用的丸藥,不過主要是治感冒發燒和跌打損傷的,並沒有黃岑定亂湯或者玉樞丹。
有個商販模樣的人聽到陸遠志的話,就叫起來:“那什麼定亂湯,對了,河對面藥鋪子能配呀,上次李狗子家大閨女得了絞腸痧,就是風陵鎮範一帖給開的。”
聽說河對面有藥,秦林毫不遲疑,走到河邊朝船伕們喊道:“誰能馬上過河?在下出紋銀一百兩!”
陸遠志很配合的將兩錠銀子高高舉起。
嘶~~百姓們驚得目瞪口呆,一個勁兒的說杜家遇到貴人了。
杜家夫妻嘴脣直哆嗦,愣了半晌,忽然跪在地上直磕頭:好人,好人哪!
可船伕們並沒有迴應,他們眼饞的看着銀錠,最後還是苦笑着搖了搖頭:對不住了,得罪少師府,只怕是有錢也沒命花。
“哈哈哈,急着過河?”曹四囂張跋扈的笑聲從不遠處傳來,他身後是長長的商隊,這廝衝着秦林啐了一口:“等上三個時辰,爺爺們過完了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