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在宮闈帝闕之中的這些事情,處在夏潯的位置是根本感覺不到的,他只知道彭梓祺攜了香囊,見到了中山王府的三公子徐增壽,徐增壽往應天府走了一遭,隨後他就被放了回來,還以爲此事全賴徐增壽相助,根本沒想到要整治的人到底是什麼背景,此後風波之中中山王府又動用了多少人脈關係。
其實事情到了這一步田地,就算他肯罷手,寧願接受任何制裁,中山王府也是決不肯罷休了,中山王府既已插手,這就不是夏潯個人的事情了,事關中山王府的體面,非得全力以赴不可。
夏潯回到秣陵鎮後,也精心做了一番準備,準備十日之後的開堂重審。
要說人證,最初的目擊證人就是他府上的那些下人,此外還有被僱來清理房舍時的那些工人、匠人,物證則是被清理出來的那張破爛供桌,還有仍然沾着污穢的亡母靈牌。
這些日子裡,大理寺、刑部、翰林院、都察院、禮部的各位官老爺們都沒閒着,此案的特殊性,已經使它成了朝臣們之間一場激辯爭議的關鍵,再加上中山王府和黃子澄暗中的推波助瀾,簡直變成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學術研討會。
到後來黃子澄很悲哀地發現,他已經左右不了局勢了,也沒有任何人能左右局勢了,這樁案子的原告和被告已經被那些辯得興高采烈的官老爺們自動無視了,他們是研究學問的,最喜歡深究這個案子表層下面深藏着的社會意義和學術價值,至於原告死了牛、被告受了辱,管他去死
孝道與國法發生了衝突,如何使兩者之間能夠和諧圓融,而不致互相牴觸呢?
辯證的焦頭最終集中在這一點上面,儘管歷史上的各個朝代其實治國核心仍然是法,但是都用儒做了包裝,或者外儒內法,或都陽儒陰法,但是哪怕人人心知肚明,這法家的東西卻是絕對不能搬上臺面的,因此,儒纔是基調,纔是法的核心。
而儒家,重的是理,天理、國法、人情,三者必須統一,明天理、順人情,這纔是合格的法。一直以來的儒家之法,都要求執法者應天理順民情,屈法而伸清,循經義而折罪,主要原則就是原心論罪,既主觀上惡性的有無和大小定罪。志善而違於法者免,志惡而合於法者誅。也就是說,主觀動機是好的,違法也無罪。主觀動機是惡的,合法也誅殺,方可懲惡揚善。
因此自古以來纔有許多貌似不合法,卻被法律卻允許的行爲,比如同居相爲隱(一家人裡有人犯了罪,可以爲他隱瞞,不必承擔舉告和舉證責任,大逆之罪除外),子不言父過,存留養親,五服定罪等等。這就是幾千年來由天理國法人情三大要素構成的獨特的中國法律,它超乎尋常的穩定,直到大明這個時代,還從不曾有人把它打破。
而楊旭先佔了理:私產是受包括的,禁止他人侵佔;又佔住了義,父母之廟堂受辱,爲人子者自當洗雪,這是孝義。而楊氏族人所謂的索賠、捱打、受辱、耕牛被殺等等,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們犯錯在先,而且是觸犯了大義之道才釀成的,因此一切後果自行承擔,楊旭不應受懲。
這個辯論結果出來以前,王洪睿王大人已經寫好了判詞,他纔不管那些人聒躁些甚麼,徐增壽已經把皇太孫的那番仗義執言帶到了,皇上說了,皇太孫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那這就是皇帝的口諭了,你們怎麼討論那是你們的事,我老王就認準了一點:跟着上面走,絕對錯不了
所以夏潯的第二次升堂審訊,毫無意外的大獲全勝。一直吵着自己被打臉的楊老爺子,上趕着湊上他的老臉,在朝野無數人關注之下,再一次被狠狠地摑了一記響亮的耳光,這一次他終於真的病倒了。
楊氏家族的氣焰頓時被打壓了下去,現在夏潯府上一個下人出了門都是挺胸擡頭,揚眉吐氣,楊氏族人見了他們家裡的人都繞道兒走,秣陵鎮上的外姓百姓對他們更透着一股子討好的熱乎勁兒。
夏潯和彭梓祺、小荻站在柳蔭下邊,看着自家院子裡已經搭起來的房舍架子,說道:“咱們剛剛回來,到了這個份上也就成了,暫時不宜再和楊氏宗族有什麼大的衝突。房舍雖在日夜趕工,可要蓋好還得有段日子,這兩天我想去找找父親在我幼時訂下的那戶人家,見見人家長輩,商定一下成親的日子。”
彭梓祺道:“我跟你去。”
“不行。”
夏潯頓了一頓,握住她的手,輕輕捏了捏,微笑道:“肖管事是最熟悉他家情形的,得陪我同去,雖說我們老楊家這些人當頭吃了一悶棍,未必還有膽子敢來搗亂,可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這裡沒個人看着怎麼成?”
小荻挺起胸膛道:“有我在”
夏潯瞥了她一眼,小荻吐吐舌頭,紅着臉道:“唔……,那我陪姐姐在家裡。”
夏潯一笑,又轉向彭梓祺,低聲道:“別擔心,該見的話,早晚會見到的,我對你說過的話,永遠有效。”
“人家纔不是擔心這個。”
彭梓祺有些不好意思了,忸怩了一下,才道:“好,你去吧,我會好好……守着家裡。”
夏潯頷首道:“嗯,你今晚從燕王送的禮物中挑四樣出來,明兒我帶上,去謝家時要用上。對了,那兩顆一般大小的走盤珠不要動。”
彭梓祺訝然道:“爲什麼?”
夏潯在她鼻頭上輕輕颳了一下,微笑道:“因爲我看你和令兄刀柄上都鑲着珠子,估摸着青州的那位岳父大人一定喜歡珍珠,那兩枚走盤珠,我準備回青州求親時,當聘禮用的。”
彭梓祺聽了臉若石榴花,喜孜孜地應了一聲,些許忐忑和酸楚的感覺登時一掃而空。
旁邊地上王木匠睜一眼閉一眼正在打木線,聽到這裡擡起頭來一眼睜一眼閉地瞄了他一眼,心道:“我這東家,還真是個會哄人兒的主兒”
“少爺,我那未過門的少夫人,今年幾歲,叫什麼名字呀?”
一旁的小荻看不得兩人的卿卿我我,雞皮疙瘩掉滿地,趕緊的插嘴,免得兩人眉來眼去,膩得不行。彭梓祺也正想知道楊家大婦的名號,一雙探詢的目光也望向他,夏潯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那張婚書就藏在那裡。
“她呀,她今年剛剛二八,名叫謝露緹,小字……謝謝……”
“謝謝”
肖管事向路邊下棋的那個半大老頭兒道了謝,回到夏潯身邊:“少爺,聽那人說,謝家十年前就賣了宅子搬走了。”
“搬走了?”
夏潯有點發懵,沒見到這位未婚娘子時,他的心裡也在打鼓,不知道她是挫是黑還是滿臉麻子,長相到底如何,性情是否溫柔,品性是否正派,擔心了一路,想不到趕到這聚寶門了,人家卻已搬走了。夏潯心裡暗暗鬆了口氣,要是她這一搬下落不明,我再也尋她不着,也就不用冒險娶她了吧?
就聽肖管事道:“是啊,這聚寶門附近是繁華之地,聽那老者說,謝家當時家裡比較拮据,便出售了這裡的房產,搬到地價比較便宜的城邊去了。因爲出售祖產總是件丟人的事嘛,所以搬去的具體地方,原來的老鄰居也不好打聽,這些年沒往來,就更不知道了。”
夏潯一聽,心又提起來:“還在南京城啊,那可不好裝着不知道了,可南京也不小啊,這要找到什麼時候?”
肖管事道:“少爺,咱們往三山門那邊轉轉吧,老肖當年陪老爺來過這巷子一次,是籤婚書的。隨後就請了謝家老爺出去吃酒,地點就在三山門那邊的一處酒家,聽他們當時和店家打招呼的口氣,酒樓掌櫃和謝家老爺應該是極熟悉的朋友,也許他那兒能打聽到一些消息,如果還是不成,那少爺就先回去,老肖使點錢尋幾個本地的閒漢幫着打聽。”
兩人一邊說,一邊沿着秦淮河向三山門走去。
秦淮河從聚寶門直到雞鳴寺這一段是最繁華的區域,市面上、秦淮十六樓雄峙於秦淮河畔,夜夜笙歌不斷,日日絲竹聲聲,即便是在一向肅謹的朱元璋治理之下,這裡也依然是南朝金粉的天下,紙醉金迷,風流處處。
秦淮河畔雖是聲色犬馬之地,卻也並非全都是煙街柳巷,許多富紳豪商,也都在這裡建有房舍。其實元朝時候,南京已經敗落了,朱元璋鼎定中原,立金陵爲都城,重又大興土木,進行了一番營造,因爲耗資巨大,朝廷拿不出那麼多錢來,當時天下第一富豪沈萬三還負責了半座金陵城的重建,終於把南京城打造成了天下第一大城,氣隗之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有了城池沒有百姓豈不是一座死城?朱元璋又用上了秦始皇的移民妙計,把江南的富戶名門縉紳豪富來了一次大搬家,一口氣遷移了二十萬戶,十萬戶遷至中都鳳陽,十萬戶遷至金陵。如此一來,金陵終於重見輝煌,高樓大廈比比皆是,世家豪門處處可見。
雞鳴山下的國子監,便是金陵城靈氣所鍾之處了,本朝的太學生們和外國前來留學的太學生,俱都畢集於此,研求學問。這裡建築宏大壯觀,有正堂一座十五間,名曰“彝倫堂”;又有支堂六座,分別爲率正、修道、誠心、正義、崇志、廣業,每堂有十五間;藏書樓十四間;太學生住處一千多間,外國求學生住處一百多間,另有講院、射圃、菜圃、磨坊、倉庫等一百多畝。
此刻,國子監射圃後面的一片修竹林中,正有一陣幽幽雅的古箏時飄逸流出。修竹婆娑下,有一方石臺,石臺上橫置一具古箏,黃子澄一襲白袍,盤膝坐在一張蒲團上,正微闔雙目,撥着古箏。在他身後,侍立着一個青年人,一身儒衫,髮束儒巾,雙手微拱於胸前,此景此像,如同一副上古聖賢的圖畫。
“錚……”,黃子澄雙手往箏弦上輕輕一搭,緩緩說道:“楊充,你的心……不靜啊。”
楊充慌忙欠身:“先生……”
黃子澄擡起手來,輕輕一捋鬍鬚,呵呵地笑了:“知己不知彼,敗亦所難免。誰能想得到,他居然識得中山王府的人呢?老夫也是大意了,被那徐增壽鑽了空子,先去封了皇太孫的口,皇太孫得知真相後,也着實有些懊惱,不過君無戲言,實也無可奈何。”
楊充忙道:“是,這是學生家事,原不敢勞動先生,先生如此費心,學生已然感激不盡了,哪敢有絲毫抱怨。”
黃子澄哼了一聲道:“雖然他走了中山王府的路子,可他能僥倖脫罪,最終還是勝在一個孝字。這小賊狡詐的很,可是若要治他,卻也並非不能。”
楊充雙眼一亮,連忙道:“請先生指教。”
“附耳過來。”
黃子澄將他喚到跟前,附耳低語一番,拍拍他的肩膀,得意笑道:“以子之予,攻子之盾,就算他狡舌如簧,到那時要麼俯首貼耳,要麼身敗名裂,還有第三條路走麼?”
楊充歡喜得俊臉飛紅,連聲道:“先生高明,先生高明,先生真諸葛之才,學生知道怎麼做了。”
黃子澄哈哈一笑,大袖飄飄,揚長而去。楊充連忙抱起古箏,恰如一個侍琴的童子,亦步亦趨地隨在後面。
小半個時辰之後,楊充離開了國子監,匆匆出現在成賢街上。
楊充匆匆走了一陣兒,四下看看,不見有什麼熟人,便匆匆拐向了秦淮河邊。
楊充從兩戶豪門青瓦白牆的小巷間穿過去,便到了秦淮河畔,河邊柳下繫着一艘小船,看船上掛着的燈籠,當是良家,並非娼戶。船頭一個綠裳紅裙的小姑娘,正在嬉水玩樂,一見他來,忙跳起身來,歡喜道:“公子,你來啦。”
楊充點點頭,一個箭步躍上船去,掀開簾兒進了船艙,就聽裡邊傳出一聲驚喜的呼聲:“充哥哥,人家等你好久,都要起身回去了,你怎麼纔來呀。”
緊接着楊充的聲音傳來:“先生一定要撫琴,我做弟子的又有什麼辦法?”
那女子聲音道:“是黃子澄那老頭兒麼,這人最討厭了。充哥哥,人家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可你耽擱太久了,我馬上就得回去,要不爹爹見我出門久了,又要責罵。”
楊充道:“緋衣,我來正要告訴你,有件急事,我得馬上回家一趟,等我回來,再定個時間與你好生恩愛纏綿。”
女孩子羞喜的聲音道:“去你的,人家是真心記掛你的人,你整天卻只想着人家的身子……”
兩個人耳鬢廝磨,好一番纏綿,也不知怎麼哄得那女子開心了,楊充便又急匆匆上了岸來,艙簾微掀,探出半張霞暈照人的美麗臉蛋,依依不捨地道:“充哥哥,人家等你信兒。”
楊充向她擺一擺手,急匆匆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