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十三一回頭,就見夏潯臉色蒼白,牙關緊咬,雙腿也在微微發抖,要不是他正扶着壁板,恐怕已經跌坐在地了。原來他不是不怕,只是在苦撐着,不由暗笑自己多疑,這才悠然說道:“死人無知無識,有什麼好怕的?真正可怕的事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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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熱水一瓢瓢地澆到人身上是什麼滋味嗎,他會發出淒厲如惡鬼般的慘叫,就算過了三天三夜,你的耳邊還會不斷迴響着他那恐怖的聲音,不管你是醒着還是睡了。沸水澆在身上,再用鐵刷子把那爛肉一層層的刷下來,和着血水,直到他露出森森的白骨,那景象就像地獄一般。
還有勾腸,那是一種很有趣的刑罰呢,你需用一隻鐵鉤,還需要懂得很高明的技巧,才能把人的腸子從下體鉤出來,犯人被綁在那兒,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離自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他會覺得肚子裡漸漸的空了,肚皮一點點地癟掉……
不過我並不喜歡這麼複雜的刑罰,我十三歲襲父職入錦衣衛,效命於蔣瓛指揮使大人麾下,後來……,其實越簡單的刑罰使用起來才越爽快,我對人犯用刑時,只需要一根鐵釺子,先插到爐中燒得通紅,然後把犯人扒光綁在刑牀上,什麼花樣都不需要,就只是把那根燒紅的鐵棍,往人犯身上多肉的地方狠狠一捅,鐵釺子應聲而入,他無法掙扎,但是他身上每一塊肉都在拼命地跳動,他會用盡全力,發出淒厲的慘叫,青煙在傷口處升騰而起,血水和着油脂從傷口裡面汩汩流出,嘿嘿……”
張十三神經質地笑了兩聲:“我們錦衣衛分南鎮和北鎮,北鎮對外,南鎮對內,對犯了法的、不聽話的那些錦衣衛人員,南鎮撫司的刑法花樣和北鎮撫司一樣的精彩……,你不用怕,只要你乖乖聽我吩咐,就是有功無過,不會有機會享受到錦衣衛的大刑的。”
夏潯的眼角突然抽搐了一下,但是迅即恢復了平靜。
張十三把屍體抱出來,若無其事地道:“這個女人叫聽香,是楊文軒花了兩百貫鈔從泰安州的翠煙樓買回來的,楊文軒遇刺時,她就在旁邊,是目睹一切的人,所以我把她宰了。‘楊文軒’既然安然無恙,那麼聽香死了就得有個說得出去的理由,所以我把她帶到了這裡……”
屍體被兩人擡到了波濤滾滾的固水河邊,張十三不放心地睨了夏潯一眼,問道:“方纔教你的,都記住了?”
夏潯重重地點了點頭,張十三笑了:“很好,機靈一點,依計行事。”
他返身走出兩步,忽又想起了什麼,回首問道:“你懂得水性吧?”
江南人少有不識水性的,何況初次相見時,夏潯手中就提着一串徒手捉來的魚,所以對這一點夏潯並不隱瞞,坦然答道:“懂,我的水性很好,可以徒手捉魚。”
張十三微微搖頭道:“可楊旭不懂水性,完全就是一個旱鴨子,這一點你千萬要記住,落水後不要露出什麼破綻,從今天起,在熟悉楊文軒的人面前,你都要注意,你不懂水性。”
“是!”
張十三忽又想起一事,問道:“你會騎馬麼?”
夏潯搖了搖頭,張十三苦笑道:“楊旭卻懂得騎馬,而且騎術非常好,看來到了卸石山之後,你又多了一項需要學習的東西。”
夏潯目送着張十三的身影遠去,直到他完全消失在叢林裡,纔在聽香的屍體旁蹲下來。
他輕輕扶起聽香的頭顱,女孩的頸子軟軟的,肌膚觸處一片冰涼,即便已成爲一具屍體,她那美麗的容顏和動人的身體仍然對男人有着相當大的吸引力,可以想見她活着的時候,該是一個何等迷人的尤物。
夏潯輕輕嘆了口氣:“聽香姑娘,投胎的時候好好看個清楚……下一世找個好人家吧……”
他輕輕抹了下聽香姑娘的眼皮,可是那雙眼睛仍然睜得大大的,夏潯凝視着那雙令人心悸的眼睛,半晌之後,才低聲說道:“姑娘命苦,我也命苦,你我可謂是同病相憐,我知道姑娘死不瞑目,如果你在天有靈的話,請你保佑我。”
他的手又一次輕輕抹下去,也不知是聽香姑娘僵硬的肌膚已開始融化鬆馳,還是冥冥中她那不甘的靈魂真的聽懂了夏潯的這句話,那雙望而令人心悸的眼睛,終於合上了。
夏潯托起她的屍身輕輕推到河裡,看着她浮浮沉沉地飄向遠方,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這才寬去衣袍,只着一條犢鼻褲跳到水裡,他把自己浸得全身溼透,抹一把臉上的水痕,突然放聲大呼起來:“救命!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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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河下去兩裡處有一個林家莊,林家莊的地保叫林五斗。
在水裡撲騰掙扎着的夏潯被闖訊趕來的張十三等人拖上來,然後一行人迅速趕到林家莊,在鄉人的帶領下找到了地保,向他說明自己帶着女眷路經此地,河邊乘涼時,侍妾不慎失足落水的經過,請地保攜助搜救,並奉送五貫寶鈔的謝禮。
見夏潯出手如此闊綽,林老漢眉開眼笑,馬上收了五貫寶鈔,敲鑼打鼓地喚出一村老少全體出動,沿河向下尋去。過了一個多時辰,村中百姓在水勢較緩、河水較淺的一處河岔子口,找到了被一塊嶙峋的怪石勾住了衣角的聽香屍體。
聽香是夏潯花了兩百貫寶鈔從青樓買回來的侍妾,生死本就不會引起多少人關注,再加上有地保和衆多的村民證明她是溺水而亡,所以縣衙裡派來的公差只簡單做了個記錄,聽香之死便順理成章地定性爲一樁很尋常的失足溺水案了。
民不舉官不究本就是自古相循的道理,何況如果在自己轄區內出了案子,即便隨後破獲,也要落一個轄區不靖的考評,對縣尊大人以後的升遷是很不利的,既然衆口一詞都說是失足落水溺斃,那自然就是溺水而亡了。
張十三買了口薄棺,盛斂了聽香的屍體,又花錢請當地村民隨意把她埋在了左近的青山叢中,一行人便繼續上路了,一條人命去的好不輕鬆。
傍晚,他們趕到了卸石棚寨。
卸石棚寨在卸石山北山嶺下,而夏潯的採石場則建在東嶺下,距寨子不過十多裡的路程。
卸石山重巖疊嶂,峰巒滄翠,山連山山靠山山山不斷,嶺挨嶺嶺靠嶺嶺嶺相連,山勢險峻,極難攀登。
這裡最多的天然資源就是石頭。
楊旭年初的時候在這裡興建採石廠,並非是一時心血來潮,其根本原因就是因爲齊王要重建王府。齊王就藩青州才十四年,照理說王府本就是新建的,用不着修繕的,更談不上重建,可齊王朱榑自打去了一趟北平回來,就起了重建王府的心思。
藩王與藩王之間,秉持着“王不見王”的政策,除非入朝覲見,皇室一大家子團聚的時候,否則一般是沒有機會見面的,但是也有例外,那就是奉有皇命的時候。齊王朱榑曾經奉旨率兵從山東出發,配合燕王朱棣討伐北元,因此有機會進入北平,看到了四哥朱棣的燕王府。
燕王府是在元朝大都的皇宮基礎上建成的,規模宏大,氣勢威嚴,在大明所有藩王中,燕王府最爲恢宏壯觀,朱老七一見四哥的王府,就像鄉下老財頭一回進城,見到城中大戶家的氣派,頓時就眼熱起來,等他回到青州再看自己的王府,頗有一點玉皇大帝的靈宵寶殿和土地廟的差覺,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當時已受到他重用的楊旭在馮總旗的授意下,趁機蠱惑他重建齊王府,齊王本已意動,又受楊旭攛掇,便向皇帝請旨重建王府。朱元璋先以朝廷用度緊張爲由拒絕了,並且寫信告誡兒子貪如烈焰,不遏則燎原;欲如洪水,不遏則滔天。井底之泉雖不盈滿,卻能每日汲用,貪奢無度,必然四海不靖,身爲皇子更要蓄養德性,以爲天下表率。”
齊王朱榑是極剛愎的人,一旦拿定主意,九牛不回。見了父皇的書信他毫不動搖,立即回信大訴苦水,講他王府人口衆多,而建在龍興寺舊址上的齊王府又是如何的簡陋狹小,居住如何不便,並保證朝廷撥款不必一次性給付,他可以先用自己的俸祿墊付用度等等,言辭乖巧懇切之極。
朱元璋嚴於律己,也嚴於律人,他自己是個極其儉樸的人,就算做了皇帝,各方面的用度從不捨得鋪張,對官員們也是如此要求,可是對兒子,他卻有着大多數老人的通病,寵溺疼愛,見兒子說的可憐,心裡也有點發酸,於是就答應下來。
建王府需要大量的石料,楊文軒近水樓臺,便把這生意攬了過來,可他若由別處購買石料,再運抵青州,那花銷實在不小,他能賺到的利潤也就不多了,因此打聽到卸石山多石材之後,楊旭乾脆自己投資在這裡建起了一家石料場。
夏潯趕到石料場的時候,山坡下已經堆積了大量的石材,碼放的整整齊齊,這是近期就要運往青州的。懸崖上、山坡上,還有許多赤裸着黑黝黝上身的人仍在作工。管事老王帶了七八個工頭站在山腳下迎接,一見夏潯到了,立即呲着一口黃板牙迎了上來,長揖到地,殷勤地道:“小的等見過東家。”
夏潯讓張十三搭了把手,從車上跳下來,向山上掃了一眼,微笑道:“起來吧,你們很勤快啊,將近黃昏,還在做事。”
王管事點頭哈腰地道:“應該的,應該的,東家如此信任,小的敢不效力?東家這邊請,您的住處已經打掃乾淨了,請。”
夏潯此來卸石山,主要目的是給自己找一個暫時避免回青州的理由,同時要在這段時間裡,在這裡做好冒充楊文軒的種種準備,可是他既然是打着巡視採石場的幌子來的,對這裡的工程進度就不能不聞不問,所以剛一用過晚膳,他便立即接見了採石廠的大小管事。
夏潯趕到的時候已是黃昏之後,用過膳後天色已經全黑了,但廳中的燈火併不明亮,並且油燈有意放在靠近管事們的位置上,夏潯坐在光線黯淡的上座,向管事們詢問着採石場的近來的生產情況:“王管事,場子裡第一批石料,可是都要供給齊王府使用的,絕對耽擱不得,現在採石的進度怎麼樣,人手夠用麼?”
王管事忙站起來,恭聲道:“東家放心,現在工人們已經做順了手,開山採石的速度比年初的時候足足提高了兩成。人手也是夠用的,這兩個月場裡至少又招攬了百十個壯勞力,按照東家的吩咐,都是每個人一天一百文工錢,工錢優厚,自然也就不會有人愛惜力氣了。再說,還有工頭們看着呢,真有那偷奸耍滑的,一旦發現,馬上就打發滾蛋。”
“是啊是啊,東家儘管放心,咱們採石場絕對誤不了王府開工的事兒,王管事盡心,兄弟夥兒也都賣着力氣呢。”
王管事一說,衆工頭就七嘴八舌地應和。
說起來,楊文軒確實是個出手大方的東家,他這採石場,每個工人一天是一百文的工錢,很公道,也很厚道。要知道那時候一位正七品的縣令,一年的俸祿摺合白銀也才45兩,而衙門裡一個馬伕一年的薪資是40兩,大約相當於後世三萬元人民幣,與縣太爺差不多。
只不過縣令的45兩是淨收入,他的住房、出行、隨員、衣食花費都是由朝廷支付和補貼的,馬伕沒有這些待遇罷了。朱元璋是窮孩子出身,最恨貪官污吏,在他看來,做官不是爲了發財,公務員和老百姓的收入差距不應該有天淵之別。
楊文軒這家採石場的工人做事雖然辛苦,但是一天一百文錢,勞作一年的總收入與衙門裡的“司機師傅”其實相差無幾,這樣優厚的待遇,對那些莊稼漢們來說,當然是個很值得珍惜的機會,管事工頭們只要不虛應其事,管理嚴格一點,爲了保住這個飯碗,工人們的確不可能有偷奸耍滑的人。
張十三卻馬上聽出了問題,插口道:“王管事,我記得你們寨子裡的青壯勞力並不多吧?年初開場的時候,公子出一天一百文工錢的高價招工,你們寨子裡能用的人手全來了,也沒那麼多的人應工,怎麼現在突然就多了百十號壯勞力呢?你可不要假公濟私,把你那些三親六故、老弱病殘的親戚朋友全安排進來,要是讓我查出你們出人不出工或者吃空額,耽擱了公子爺的大事,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