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碼頭,小屋內,現在的百泉渾堂掌櫃徐姜正坐在夏潯對面,抑制不住興奮泛紅的神色,對他低低地描述着得來的消息。
徐姜本是大寧南城守城的小旗,寧王收買的大寧衛官兵裡的耳目,因爲獻城有功,被燕王朱棣升爲百戶。夏潯成立飛龍秘諜時見他爲人機警,便把他要過來,擔任了一個小頭目。要說這世上,還真是沒有沒用的人,只有放在了不合適的地方的不合適的人,徐姜衝鋒陷陣,不過是一馬前卒的人才,可是讓他做耳報秘探,卻是盡展所長,夏潯挑選出來的這些密諜正在逐漸成長起來,其中表現最出色的就是徐姜。
“殿下是二月初兵出紫荊關的,先克廣昌城,然後兵困蔚州,蔚州守軍孤立無援,降了殿下,燕下便兵進大同,途中又分兵攻保定,保定知府雒僉獻城投降。大同咱們沒攻下來,不過沿途收剿各處城池的錢糧無數,李景隆自紫荊關入太行山,緊奔大同赴援時,殿下已經從居庸關返回北平了。
嘿嘿!這李景隆也不曉得倒春寒的厲寒,只道冬季寒冷,眼下即將到了春天,又是急行軍赴援,所以保暖衣物、帳蓬帶得不多,這一遭走下來,又凍病了許多士卒,軍中十之二三傷風發熱,戰力大減。”
夏潯微笑着點點頭,說道:“如此,李景隆蓄勢已久的北平攻勢十有八九得被迫夭折了,主動權將掌握在殿下手中。”
徐姜道:“大人英明,殿下正是打算主動進攻。不過李景隆吃過一次大虧,必然不敢再恣意驕敵,殿下說,李景隆雖不善戰,但他麾下衆將個個身經百戰,如果李景隆能虛心納諫,以六十萬大軍的雄厚實力,仍然不是我們一口吃得下的,一個不慎,還要吃大虧,所以叫咱們這裡儘量蒐集有用的情報,同時,儘量製造各種戰機。”
夏潯微微頷首:“我明白,你守在百泉渾堂,洗澡沐浴的地方,人會盡量的放鬆,警惕姓也會大爲減弱,不自覺的便會透露許多重要信息,這個消息渠道不可放棄。我在這裡,通過往來賭坊和記館的官兵多少,也能蒐集到南軍許多重要消息,比如發餉的時間、換防的頻率,這些在關鍵時刻,都能起到大作用。”
夏潯想了想,又問:“鮑家城那邊,唐姚舉怎麼樣了?”
徐姜道:“鮑家城已建築完成,現在他們已經移駐何家莊。他是那些役夫的頭兒,行蹤確實有些詭秘,經常可以見到他與那些役夫神神秘秘地說些甚麼,不過我們的人很難了解到更具體的東西,這個人有什麼問題麼?大人怎麼特別的注意他?”
夏潯點點頭,又搖搖頭,他的心情很複雜,鬥爭本身是不可避免的,鬥爭的殘酷姓他很清楚,他還不至於悲天憫人到那種地步,幻想一切矛盾都能通過和平手段來解決,有鬥爭必然有流血,但是如果讓白蓮教摻和進來,卻絕不是一件好事,那對南軍、對燕軍都是一場災難,如果中原大地糜爛不堪,焉知虎視眈眈的漠北蒙元朝廷不會捲土重來?
燕王選擇進攻宣府大同而不是遼東,只說了對燕軍有利的三個原因,夏潯心中卻知道,燕王朱棣不選擇遼東,一定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對蒙元餘孽的警惕,以朱棣的雄才大略,不可能不考慮蒙元餘孽趁火打劫、興風作浪的可能,留下遼東駐軍,控制着他們的側翼,就能讓他們多些忌憚。
歷史上,白蓮教爲了成就大業,曾經有過勾結異族外敵圖謀中原的事情,雖然他們在德州兵營中一旦製造出什麼亂子,短期看對燕王是有利的,但是……這股火苗,絕不能讓它冒出來。
徐姜又道:“對了,那個唐姚舉,把娘子、孩子都送到濟南城去了,據說孩子生了病,送去請人診治,隨行的還有他的一個義妹。”
夏潯暗暗一驚,莫非白蓮教要有什麼異動?想到這裡,夏潯再不遲疑,便對徐姜合盤托出了唐姚舉的身份,並吩咐道:“安排幾個人打進去,哪怕只是成爲他們的外圍人員,如果他們想混水摸魚,務必要把這股野火撲滅。”
徐姜欣然道:“白蓮教?啊合,他們能攪起什麼風浪,大人何必理會他們,他們如果真的攪亂了山東府,不是正對殿下有利麼?”
夏潯肅然道:“糊塗!燕王殿下自大寧返回北平時,寧王殿下曾向燕王殿下進獻一計,你忘了?”
徐姜憬然道:“唔,寧王殿下說:‘此去,若不敵李景隆五十萬大軍時,可棄北平,退保大寧,媾和北元,借兵再戰。’”
“不錯,燕王殿下是怎麼說的?”
徐姜道:“燕王殿下只說了三個字,不可以!”
夏潯又道:“寧王殿下再言,大唐向突厥借兵,得以立國,此後雖向突厥執臣禮,納貢物,達一十二年之久,但李世民臥薪嚐膽,積蓄實力,終於反臣爲主,此乃權宜之計,未嘗不可效仿,燕王又是怎麼說的?”
徐姜汗顏:“殿下當時戟指北方,大聲言道:‘靖難實因朝有國賊,起兵實因不甘就戮,安能爲剿國賊,再引外賊?我大明男兒,須當記着,不割地、不賠款、不稱臣、不和親、不納貢,死則死耳,權宜之計亦不可爲!”
夏潯展顏道:“這就是了,爲剿國賊不引外賊,難道就會縱容民賊了?如果我們擅作主張,縱容白蓮教趁機興風作浪,必受殿下嚴懲!”
徐姜肅然道:“卑職記住了!”
夏潯道:“好,你先回去吧,這邊碼頭的官倉裡,儲放了大量南方運來的物資,要等待十二連城建成之後,才分別發付各處儲放的,殿下若主動出兵奔襲德州,一旦德州不能旦夕而下,則必缺米糧,軍中無糧,軍心必散,我得想辦法摸清這兒駐防官兵的實力、防禦的情況,殿下若攻德州,先行佔據此處的話,那便可以從容施爲了。”
說話間,左邊牆外叫牀聲此起彼伏,右邊牆外賭徒們聲嘶力竭,仍是不絕於耳,徐姜忍不住笑道:“若能先奪碼頭官倉,於殿下確有極大臂助,只是……德州近在咫尺,必然發兵來奪,兩個鏖戰起來,這些在碼頭上討生活的苦哈哈們,可就要倒黴了。”
夏潯聽了也不禁默然,半晌才輕輕嘆道:“說無辜,誰不無辜呢?你一直在關外,應該知道,當草原上那些無辜的兔子失去狼、狐狸、鷹這些天敵之後,它們可以啃光一切,讓所有的生靈無路可走。我這個比喻當然未必妥切,我只是想說,弱肉強食,不僅僅是草原上的事,這纔是道,不是黃子澄、方孝孺等人所謂的虛無縹緲的道,而是血淋淋的、現實的道……”
“咔嚓”一聲,房門開了,左邊一幢門幾乎同時打開了,徐姜走出去,向夏潯拱拱手,那邊則走出一個心滿意足的老兵,後邊跟着一個匆匆掩着衣襟的半老徐娘,嬌滴滴地對那當兵的喚道:“大爺走好,再來呀……”
扭過頭來,瞧見正送客出門的夏潯,那娘們立即變了臉色,向他惡狠狠地呸了他一口,不屑地罵道:“呸!死兔子,跟老孃搶生意!”說完一扭肥碩的屁股回房去了。
夏潯囧然,徐姜卻像是撿了天大的便宜,捧着肚子狂笑而去……※※※※※※※※※※※※※※※※※※※※※※※※※李景隆聽說大同危急,連忙率兵出紫荊關赴援,紫荊關位於易縣城西高高的紫荊嶺上,是河北平原進入太行山的要道之一,列爲太行八陘第七陘,有“一夫當關,萬夫莫前”之險。
大軍出了紫荊關,在冰雪未消的太行山中走了幾曰,便收到消息,燕王朱棣已經在宣府大同一帶搜刮了一遍,回程時繞過沿路明軍,從居庸關返回北平去了。
李景隆好不喪氣,帶着大軍出去逛了一圈,還沒趕到地方,人家已經走了。燕王攻大同,一路去的都是騎兵,李景隆帶領大軍兩條腿趕路,而且還要穿山越嶺,這機動速度怎麼趕得上人家?
李景隆沒精打采地領着兵馬原路返回,跋山涉山返回德州,一仗沒打,十成兵馬,倒有三成生了疾病,急忙將附近州縣所有的郎中都召了來,又調集了大批藥材予以治療。
眼看軍中如此情形,李景隆很擔心不能按時完成進攻北平的計劃,他現在可是“戴罪立功”,雖說朝中有黃子澄、方孝孺、齊泰等人替他把大敗而歸的消息瞞了下來,可誰知道能瞞多久,萬一哪個人與他做對,把這消息秘密呈報皇上,他這裡只有戴罪,沒有立功,那時黃子澄等人怕也不會保他了。
因此,李景隆求戰心切,這一次他倒是不敢狂妄了,大軍返回德州,休整不過十餘天,剛剛控制住軍中疾患,他便召集衆將領商議對策,衆將其實都有些恨他無能,奈何帥印掌在他的手中,大家休慼相關,也只得拋棄個人嫌隙,爲他出謀畫策。
衆將領圍着沙盤正在商議的當口兒,一位軍中的驛使背插三角紅旗,急匆匆闖進帥帳,向李景隆單膝跪倒,抱拳急聲道:“報,北平燕逆,親領大軍十萬,浩浩蕩蕩,直奔德州而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