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戰道:“就是大明輔國公啊,妙弋,你怎麼了?”
妙弋一聽,一顆芳心馬上放下來,輔國公?那個青州無良浪浪子,怎麼可能做了大明的國公,想必是同名同姓的人,她的臉上又恢復了血色,微笑道:“啊!沒什麼,記得在我家鄉,有個鄰居也叫楊旭的,聽你一說,嚇我一跳!”
嬴戰一聽不由失笑:“娘子定是久別家鄉,有些思念故土了。..呵呵,記得娘子說過,世代居住河北大名府,是吧?呵呵,這位輔國公楊旭,卻是幼居山東青州府呢。”
妙弋的臉色又變了,聲音禁不住的發顫:“山……山東青州府!”
“娘子怎麼啦?”
“哦,沒事,原本就想睡下的,衣服薄弱了些,和你說這陣子話,感覺有些寒冷了!”
妙弋連忙站起,走到壁角,挾了幾塊獸炭放進爐子,尚未直起腰來,一件衣衫已披到身上,嬴戰關切地道:“娘子,先披上衣服,要不上牀掩了被子再說吧!”
妙弋緊了緊衣衫,搖搖頭道:“無妨的,這就暖和多了,你繼續說。”
“好!”
嬴戰並未對妻子的異樣有所懷疑,他陪着妙弋走回桌邊,雙雙坐下,思索了一下,又道:“有關這位輔國公的生平,我是聽伴隨他來的那位京營指揮塞哈智大人說的,這個楊旭是個能人,現今皇上還是燕王的時候,誰也不看好他,唸書人更是個個罵他亂臣賊子。
嘿!這楊旭是個青州秀才,原本大有前途,偏偏就看中了這個似乎在朝廷大軍輾壓下朝夕可滅的燕王,他不單投了燕王,還曾潛入金陵,救回被扣爲人質的三位王子,哦,據說他原本就是江南人氏,因爲父親經商纔到了青州,乃是青州數一數二的富豪人家……”
妙弋聽得臉色雪白,渾身冰冷,一顆心怦怦亂跳,恍如一隻受驚的小獸,說到這裡,她再無懷疑了,是他!居然真的是他!那個無恥之徒,那個玩弄了她們母子,害得她們家破人亡的混蛋,居然……居然陰魂不散!她都已經躲到了敦煌,都逃到天邊了,爲什麼這份痛苦和羞辱,還要追隨她而來?
幸好,嬴戰正在尋思傍邊,沒有注意她的神情轉變,她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嬴戰尋思着道:“他是大明的國公,自然不會胡亂說話的,他說大明決不拋卻西域,應該不假飛速更新貼木兒,縱橫西方無敵,可是明知他將東征,策動聖戰,而明廷卻還在同時與安南和韃靼開戰,看來,明廷並未把貼木兒看成不成招架的大敵!
他們的戰略,完全沒有河西失守之後的考慮,參照我在甘肅鎮看到的情形,明廷應該確是這種考慮,看來明廷對守住嘉峪關甚有掌控呀。貼木兒萬里迢迢而來,若是攻不下嘉峪關,與大明持久堅持下去,那麼最終獲勝的,就必定是明廷。妙弋啊,我爲難的就在這裡。
明廷,不得叛變,否則貼木兒一走,咱們就要不利了!可是貼木兒一旦來了,憑咱們的力量,何以與之匹敵?我現在拿捏不定,是拋卻家園,暫且退入關內,接受大明的呵護呢,還是比及貼木兒趕來,與他虛與委蛇,以求保全自己。”
妙弋心亂如麻,又怕又羞,早已被她封在記憶深處的少女種種,此刻都浮現在心頭,一時心神恍惚,哪裡還接得上話來。
嬴戰還在進行闡發:“退入嘉峪關的話,倒也容易。盛隆土司也提過,邀請咱們到唐古拉山下作客,只是這一來,咱們只能帶走浮財,家業必定要蒙受巨大損失。如果留下呢,又不知道貼木兒的人會做到哪一步,會不會看在同族同教的面子上寬厚相待。
妙弋啊,我原本放置往別失八里一行,是想探探貼木兒那邊的消息,事先鋪條路,現在實在是有些爲難,一步行差踏錯,就是萬劫不復,難!難啊!”
嬴戰其實不是想要妙弋幫他拿主意,只是有些難決的心事時,喜歡向自己最鍾愛的女人嘮叼一番,事兒說完了,心裡也就平靜多了,這時妙弋的神色已經恢復了正常,嬴戰又絮絮地說了一陣,便離開她的房間,到他的第一個妻子住處過夜了。
嬴戰走後,妙弋一顆心如煎似沸,再也難以入睡了。曾經那讓她羞愧得想要自殺的屈辱,經過這麼多年的歲月,創傷本已漸漸痊癒,如今她有一個疼她的丈夫,還爲她的丈夫生了兩個兒子,爲人妻、爲人母,她很幸福。她本以爲,可以和自己荒唐的過去完全告別,在這沙漠綠洲裡平靜地生活一輩子,可是驟然聽到楊旭的名字,驟然得知他就在這裡,她的心再也平靜
不下來了。
妙弋換下睡袍,穿上保暖的寒衣,身披狐裘鶴氅,頭戴昭君臥兔兒暖套,圍了紫貂的風領,儼然已是一個雍容高貴的豪門少婦。她珊珊地出了房門,外房,兩個侍女急忙迎上來,妙弋只輕輕一擺手,她們便又躬身退了下去。
妙弋走到廊下,擡首凝視着天空中明亮的星辰,凝視了許久,才順着左廊行去。
穿過幾道門戶,妙弋靜靜地停在一所獨院的樓閣前,廊下懸掛的燈,映着她的身影。風吹着燈,燈搖頭影兒,將她在雪地上飄來飄去,風中送來一聲聲清脆的木魚聲。
妙弋伸手欲去叩門,攸地一聲銅馨聲傳來,讓她的靈臺馬上一清:“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和母親說什麼呢?她已經……清燈古佛,何必再去擾她清靜?”
默立許久,妙弋幽幽一嘆,轉身又沿來路走去,踏着一地清明,和着“箜箜”的木魚聲,似乎也有了一絲出塵之意……
“快着點,快着點,沒吃工具是怎麼着?要不是瞧你們身強體壯,情形又可憐,老子才懶得用你,幹活這麼慢!”
一個虯鬚大漢罵罵咧咧地指揮着僱來的工人們裝車。
這是沙洲張家的商隊,家主叫張不語,據說祖上就是唐末沙洲起義的豪傑張議潮的明日系後人,昔時張議潮一統瓜沙十一州,嘯傲西域,稱霸河西,如今張家雖然沒落了,不過張家在沙洲依舊是相當的勢力的一個大家族。
僱工們正在扛着的是絲綢、茶葉、瓷器還有鐵器。這些工具聽着輕巧,可是因爲要遠程販運,爲了節省空間同時也爲了捆紮的更結實,這些商品都儘可能的捆綁成大包,絲綢輕柔薄軟,可是幾十匹絲綢牢牢捆紮成一團,那就是極沉重的負擔了。瓷品要放在茶葉箱子裡,用茶葉充肆在瓷器內外,以防碰撞,這樣的箱子自己就很沉重,又得輕拿輕放,也不是個省力氣的活兒。
大冷的天兒,搬工具的工人已經累得滿頭大汗了。
用了大半天的功夫,十幾車工具纔算裝完,工人們這才退到一邊休息。一個累得滿頭大汗的漢客搖搖晃晃地走到一邊,一屁股坐到雪地裡,呼哧呼哧地喘粗氣。他穿戴臃腫的冬裝袍服,褲子是用沙狼皮、狗皮、羊皮的邊角料兒拼湊起來的,難看是難看,不過很保暖,坐在雪地上,那涼氣兒一時片刻也透不過來。
這時,不遠處另一夥裝車人中有一個蹣跚地走近,湊到他身邊坐下,低聲道:“千戶大人,我瞧着……”
正喘粗氣的那人狠狠了他一眼,他心中一凜,趕緊改口打聲招呼,拍拍他肩膀道:“胡大哥,乏了吧?”
正喘粗氣的那人哼了一聲沒有理他,猶在心裡咒罵着夏潯害他如此吃苦。
這個人現在叫胡七七,不久以前他還叫于堅,是錦衣衛北鎮八大金鎮裡的老幺,被夏潯罵了一個狗血噴頭之後,于堅不得不硬着頭皮帶着他的人出了嘉峪關,爲了掩飾身份,他們改了名字,說是出關討生活的漢客,費盡周折,總算湊趣上了張家,成了張家的傭工。
坐到他身邊來的這個人,也是錦衣衛,因爲只是一個普通的校尉,名聲不顯,所以仍舊用了他的本名----鄧鏑。
他坐到于堅旁邊,兩個人東一句西一句拉呱半天,才放低了聲音道:“那個拓拔明德,我看有問題!”
拓拔明德是是另一個商人,來自於別失八里,這一帶本就是各大商戶裝車販貨的集散地,因此從多商人和他們的僱工都集中在這兒就不離奇了。
于堅摘下帽子,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水,又趕緊把帽子扣上,低聲問道:“哦,何以見得?”
鄧鏑小聲道:“咱們在這轉悠一陣兒了,外來的商賈,喜歡探問的是生意買賣的事兒,哪兒馬價高、哪兒皮毛價格公道、哪兒絲綢錦緞廉價、哪兒茶鹽器皿物美價廉,再否則就是探問哪兒的酒菜好吃,哪兒的窯姐兒風騷,可是這個拓拔明德,卻專門喜歡問些軍事上的事兒。”
于堅警覺地打量着四周,提防有人接近,繼續聽他說,鄧鏑道:“他剛從別失八里過來,沒趕上輔國公進城的情形,就裝着對國公爺的儀仗排場感興趣,向人探問輔國公帶來了幾多人、都有什麼兵器配備,沙洲這邊哪些豪門有勢力,自家的馬隊比較強大,諸如此類的……”
于堅聽着,盯了一眼不遠處正很和氣地同幾個管事工頭兒聊天說笑的別失八里商人拓拔明德,如果這個人真是貼木兒的奸細……
于堅的目中突然閃過一抹詭譎的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