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潯離開北京之後,腳程就慢下來。
他不急着趕回遼東,此番遼東出了事故,他是最大的受益者,他所需要的政策順利到手了。
本來,夏潯還有些不放心由張俊和萬世域獨自處理這樁涉及面極廣、牽涉到諸多部族的事件,可是隨着萬世域接二連三送來的公函,夏潯漸漸放下心來。萬世域的權柄不及他重,對於天下大勢看得不及他清楚,但是具體而微的事情,其實比他處理得還要妥貼。
萬世域畢竟是一個從小吏一級級打拼上來的官員,處理事情滴水不漏,所思所想比他還要縝密,這是爲官多年鍛煉出來的本事,他這坐火箭升上去的國公,在這方面是沒辦法跟人家競爭的。
夏潯見了萬世域的處置方案後,急切的心情平緩下來,腦筋也就更加活絡了:暫不露面,豈不正是讓萬世域大放光采的一個好機會?如果自己太早出面,萬世域又得躲到自己的陰影之下。
遼東早晚都要交出去,而且時間還很快,現在得着手培養接班人了,如果等到自己離開的時候才匆匆交接,不利於繼任者威望的樹立。
再者,現在萬世域所做的,正是他想做的,但是這一次不可避免的,對遼東諸族觸動較深,如果自己直接出面,那就出盡了最後的底牌,沒有迴旋的餘地,一旦處置失誤,激起更大矛盾,那就只有請皇帝出面了,而一旦到了由皇帝出面的時候,他就該捲鋪蓋滾蛋了,他對遼東的設想和所付的心血,就得盡付東流。
現在由萬世域去做,一旦有什麼不可收拾的局面,他還可以出面接手,當然,這麼做有讓萬世域背黑鍋的嫌疑,但是要樹立萬世域在遼東的威望,必須得讓他展現自己的能力和鐵腕手段,在習慣於弱肉強食的生活方式的遼東諸族面前,沒有不勞而獲的威望和權力。
他想得到,必須得承擔相應的風險!
在這次事件的處置上,萬世域不但展現了極其強硬的一面,而且對漢商集團是有所偏袒的,當然,事情的起因不在於漢商一方,最先動手的也不是漢商,在開原城中打龘砸搶燒的更不是漢商,但是由於軍隊的介入,並且明顯的偏袒漢商,所以最後倒了大黴的,實際上是那些性情一向驕悍的胡人。
同時僅就持械私鬥這些行爲來說,漢商方面也要承擔很大責任,至少,他們一開始可以說是自衛,但是當軍隊介入之時,他們就該放手交由軍隊處理,可是恰恰相反,利用軍隊的幫助,這時有許多不必要的傷亡,都是他們爲了泄憤而造成的。
但是萬世域在這件事的處理上,顯然沒有做到絕對地依據律法公判。而夏潯對此是持支持意見的,甜棗,他已經給的夠多了,是到了立威的時候了。有德而無威的老好人,降不住那些尚不知王法爲何物的胡人。
同時,大明在遼東的執政基礎,主要依靠的,現在是、將來也是,永遠是大明的軍隊和多數民族的漢人。這次事件,胡人死傷較重,漢人財物受損較重,而事情起因,過錯在胡人。這碗水要是端得不偏不倚,胡人不會服氣,漢人也不會服氣,如果一味追求絕對的公平,搞得兩方面都疏遠了他們,失去支持基礎,便大勢去矣。
夏潯是個追求政治利益的政治家,而不是爲了一個爲了公平而去追求公平的理想主義者。漢商集團的背景是遼東大族和軍隊的將官集團,這一次,一定要給他們一個交待。同是自己親人,也有遠近之分,同是自己子女,也有親疏之別,在胡人沒有完全融入,變成自己人之前,對他們就得恩威並施,不能一味優容。
所以夏潯的立場與萬世域相似,這種情況下,當然事情還是由萬世域去處理比較好。處理成功,萬世域就能震懾遼東諸族,同時獲得遼東軍方和遼東大族的堅決支持;如果處置失敗,激起的反彈力度太大,那時他夏潯再出面收拾殘局也不遲。
有鑑於此,夏潯便放緩了行程,只對萬世域呈報的處置方案做了些細緻的批覆,着人快馬送回遼東,自己則優哉遊哉,緩緩而行,勝似閒庭散步……
虧得如此,夏潯還沒到遼東,便收到了消息:朝鮮使節急赴京師,催討遼東部分領土和部衆。而大明官方在遍查遼金兩朝遺留下來的《地理志》後,確實沒有找到有關朝鮮使節提供的地方和部落的記載,已經決定要正式確認這些靠貼鴨綠江、圖們江地區的領土及其部落,統歸朝鮮所有了。
夏潯一聽,魂兒都快嚇飛了,一旦在官方文書上正式確認下來,那就是黃河倒流也無法挽回了!不但終大明一朝都無法挽回,這筆爛帳以後都無法說清了:你們中國人的老祖宗都承認那地方是我們的了,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好在,這時一向和他唱反調的北京參政陳壽起了大作用。割讓國土和子民,哪怕還有一點基本的民族意識的人,都絕不會同意,陳壽哪肯甘心把已經屬於大明的領土和百姓,拱手送與朝鮮,可皇上金口玉言,話已經說出去了,如果出爾反爾,大明的體面都要丟光了。
無奈之下,阿壽便使了一招緩兵之計,謊稱他曾看過一份金朝孤本,在那份《地理志》上是有相關記載的,而目前府藏的《地理志》缺失不全,不足爲憑。至於他所說的那份《地理志》,乃是他的一位好友家裡的藏書。
朱棣信以爲真,大喜之下連忙追問,陳壽無奈只好繼續扯謊,說他那位好友祖上本是女真人,是金國的一位貴族,所以家中才有這樣一份遺存的《地理志》。那位好友上五代的時候,就已改了漢姓爲李,現在在淮上販鹽,也不知家裡是否還留存着這份孤本的藏書,需要去問問方知。
陳壽使這招緩兵計,其實只是希望把事情拖久一點再解決,而他則已尋好友求借孤本的機會離開北京,去尋訪各處的宿老名朽,討一個對策,天下間這麼多讀書人,積思廣益之下,還怕想不出辦法?
可惜,朱棣當真了,朱棣比他還急,看他一把老骨頭,這要折騰到淮上,那得什麼時候?朱棣立即叫他修書一封,着鄭和快馬去取,總要取來真憑實據,叫朝鮮心服口服纔好。
陳壽無奈,又不敢招認欺君,幸好他說的那位姓李的朋友倒是真的存在,便寫了一封書信交予鄭和,故意先說一箇舊址,拖延他的行程,回頭又遣心腹家人,再攜一封書信,去見那老友,說明前因後果,叫他只說幾番搬家,早已遺失孤本,切莫露了馬腳。緊接着又修書數封,去找他所結識的幾位各方好友,這些人都是博學之士,大家一起想個良策出來。
夏潯離開北京時,已然留下了探子耳目,他留下探子,是因爲他擔心丘福心有不甘,繼續扯他後腿。常言道三人成虎,自己在前方做事,丘福在後方糾集一班人整天的說他壞話,誰知道哪天皇上氣兒不順了,就聽信了他們的謠言?故此不得不留一手。
而駐守北京的探子聽聞朝鮮使節到北京向皇上討要遼東土地和人口的事情後,馬上就派人快馬追上來向夏潯稟報了。部堂大人正鎮守着遼東,舉凡遼東之事,俱與部堂大人有着莫大關係,這事兒膽敢貽誤不報,那是要殺頭的。
探子追上夏潯的時候,夏潯剛到山海關。
關門總兵叫呼延博,是北京行在的一位都督。總兵當時不是常職,其統轄兵士、編制定員、位階皆無一定,通常由公侯或地方都督臨事兼任,事畢繳印,仍復原職。因爲明朝兵制的管轄秩序爲五軍都督府、都司、衛所體系。
每遇戰爭,朝廷再往下派遣總兵官,以統轄諸衛。山海關是一處重要的關隘,皇帝到了北京,沿邊加強防務,他才被臨時派到山海關來。夏潯赴京的時候,因爲急着去見皇帝,並未在此停留,此番回程,呼延總兵便盛大迎接,擺宴款待。
呼延博這般作爲,其實只是裝裝樣子,他是丘福舊部,當然知道丘福與夏潯之間的恩怨,因爲他知道遼東出事了,這位總督大人不會有心思在他這兒停留,才故作殷勤,沒想到夏潯竟欣然允諾,這一下呼延搏弄巧成拙,只得捏着鼻子吩咐人認真準備酒宴。
席間,呼延博敬了酒,故作關切地問道:“末將聽聞,遼東有些部族趁着部堂不在,生出許多是非來,可還嚴重麼?”
夏潯抿一口酒,笑吟吟地頷首道:“是啊,非常嚴重,本部堂聽聞之後,心急如焚吶,這番急急趕回遼東,就是着急處理此事的。”
呼延博瞄了他一眼,見他正慢條斯理地啃着一隻烤乳鴿,好像生怕油沾了手似的,還翹着蘭花指,不禁心道:“這叫心急如焚?怎麼覺着沒心沒肺呢……”
就在這時,北京城的秘探追上來了,秘信送到夏潯面前時,他還很輕鬆,拿過毛巾,拭淨了手指,溫文爾雅地撕開書信,輕輕展開信紙……
等他看到一半,臉色就變了,匆匆覽畢全文,夏潯把桌子一拍,勃然道:“走!”
呼延博抻着脖子,用眼角拼命捎着信的內容,眼珠都快扭傷了,也看不清寫的什麼,正着急呢,夏潯一拍桌子把他嚇得一哆嗦,趕緊跳起來問道:“部堂去哪兒?”
夏潯道:“回北京,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