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走來的那三個人也看到了夏潯,他們立即撇下引路的那個工部管事,向夏潯大步迎上來,當先一人向夏潯燦然一笑,便歡歡喜喜地行禮道:“卑職見過國公!”
這人身材頎長、柳肩細腰,陽光正映在他的臉上,皙如美玉,那脣不塗而朱,眉不畫而細,明眸如水,鼻如瓊瑤,燦然一笑時,頰上便露出兩個淺淺的笑窩兒,當真是迷人之極。骨頭頓時就酥了幾分。
古時男風盛行,明朝尤甚,當時這種風氣以南方最重,被上流社會的貴人們引爲時尚,並不覺爲恥。那孌童成年之後,娶妻生子,也不會受到多少岐視,以致國子監裡有那老教授自詡高潔時,當衆便講:“老夫自少而來,不入季女(少女)之室,不登孌童之牀……”由此可見風氣之盛行。
黃侍郎就是個好男風的,家裡養了兩個伴讀的俊俏小書童,此時一瞧眼前這人,容顏嫵媚,笑靨如花,家裡那兩個俊俏小童與之一比,簡直就如瓦礫之於珠玉,不由看直了眼睛,心中只道:“翠被含鴛色,雕牀鏤象牙。妙年同小史,姝貌比朝霞;袖裁連壁錦,牀織細種花。攬褲輕紅出,回頭雙鬢斜;懶眼時含笑,玉手乍攀花……,死了死了!世上怎有這般美貌男子!”
“玉玦?”
夏潯驚道:“你這是……,你不在錦衣南鎮,怎地來了此處?”
“玉珏?南鎮?莫非他就是錦衣南鎮的劉鎮撫?果然不愧是京師第一美人兒!”
黃侍郎聽到這裡嚇了一跳,心中些許邪念登時一掃而空。朝裡有些好男風的大臣是見過劉玉珏的,他們湊到一塊兒品評京城美人時,把劉玉珏公推爲金陵第一,黃侍郎沒跟劉玉珏打過交道,卻也是久慕其名的,此時一聽自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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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玉珏笑吟吟地道:“卑職已調離南鎮,到國公麾下做事了。”
夏潯更加怔愕,說道:“到我手下做事?我又沒個衙門,你來我身邊能做什麼事?”
“咳,國公、大人,咱們是不是到裡邊再談,這裡太嘈雜了!”一旁陳東咳嗽一聲,卻有意地看了黃侍郎一眼。黃侍郎會意,他本想在這玉人兒身邊多待一會兒,可人家下了逐客令,卻也不好再賴着,便道:“哦,國公,你們聊,下官手頭還有點事情,先去忙着。”說着向夏潯拱拱手,又向劉玉珏點點頭,不捨地離去。
南鎮的哼哈二將陳東和葉安正隨在劉玉珏身邊,夏潯將他三人讓進大殿,急問道:“怎麼回事?”
劉玉珏在他對面坐下,從容地說道:“火器匠作那邊出了事,有一批火銃製造時出了問題,藥量配比也不對,神機營操練新兵時用了這批火銃和火藥,結果火銃要麼炸了膛、要麼彈子兒不及遠,還傷了許多士兵。神機營報到御前,皇上龍顏大怒,火器匠作是由南鎮管着的,卑職自然難辭其咎,便把卑職連降三級,如今在工部掛了個員外郎的職務,調到國公身邊聽用,督建這大報恩寺。”
“什麼,怎麼會出這麼大的亂……”
夏潯一語未了,心中突然洞若觀火,他明白了。
夏潯長長地吁了口氣,看了看劉玉珏,又看看左右的陳東和葉安,黯然道:“是我連累了你們……”
一瞬間,他就想明白了,這是皇帝對錦衣南鎮的一種懲罰,同時也是一種警覺的防範所做出的必然清理。錦衣衛是什麼?憑什麼天下衛所無數,任你百戰沙場,戰功赫赫,卻唯有錦衣衛可以享有那無上的尊榮?因爲那是天子近衛,是最高統治者自身安全的最後一道門戶,如果這支警衛力量出了問題,哪個皇帝還能安枕?
在朱棣看來,錦衣南鎮作爲天子近衛,拿着最豐厚的俸祿,端着皇帝的飯碗,查的就是天下人的反跡,可是他們居然爲了維護一個人,反倒違背了自己的職責,連這樣的事都敢做,連這樣的事都敢爲楊旭所用,受其指使去抹殺證據,那還有什麼是他們不敢做的呢?
朱棣憚於殺人麼?不要說朱棣戎馬半生,見慣了生死,就算他是自幼長於深宮的皇宮,又何懼一聲令下,讓南鎮無數人頭落地。他沒有殺劉玉珏和手下這些人,而是找個藉口,把他們趕出南鎮,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帝,能慮及他夏潯的感受,做到這個份上,也真是難爲了他。
所以想到這一點時,夏潯心裡深深地鬆了口氣,他已經清楚,皇帝雖然氣猶未消,不過對他的寵信和愛護,依舊沒有減少,否則他現在看到的就不是劉玉珏和陳東、葉安三個大活人了,而是他們的屍體,甚至是他們滿門的屍體。
皇帝把這三個人貶了職,卻調到他的身邊來,無異對他也是一個警告:這些人是朝廷養着的,卻甘爲你所用,爲你行私行,犯國法,猶如一己家奴。朕不殺他們,也不能不做處置,現在乾脆就調到你身邊去,你喜歡用,那就一直聽用於你好了,你可得看好了他們,再敢做些欺君之事,小心後果!
夏潯心裡輕鬆了,卻覺得劉玉珏和陳東、葉安受了自己的牽連,很是過意不去。
見夏潯一臉歉然的樣子,陳東忙道:“國公不必介意。卑職原來是做什麼的,您也清楚。就是這錦衣衛的身份,都是見不得光的,暗裡,陳東是個朝生而不知夕死的冷血殺手,明裡,只是一個街頭小販,要不是國公您的提拔,不要說做千戶,恐怕早就成爲陰溝裡一具不知名的死屍了。哪怕今日受了懲治,這不是還在工部做着主事麼?這官兒不小啦,多少人打熬一輩子,能有今天麼?卑職對國公唯有感激,絕無半句怨言!”
葉安重重地一點頭:“陳東說的是,卑職與陳東一樣,當初,能與國公共事,乃有後來風光,如今不比當初強上萬倍?葉安是個知足的人,並不覺得是爲國公受過,今後能在國公麾下聽用,葉安很開心!”
夏潯有些激動,他的目光落在劉玉珏臉上,劉玉珏一雙眼睛正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眉宇間一片欣然喜悅,好象他降了官兒,反倒是什麼大喜事兒似的,目光與夏潯一碰時,劉玉珏的俊臉忽然有些紅了。
他垂下眼簾,柔聲道:“國公不必覺得歉疚,玉珏原本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這幾年,經多見廣,我也清楚,如果當初不是得到國公的栽培,家道中落之後,玉珏如今不知是怎樣悽慘的下場呢。玉珏一直希望能在國公身邊做事,聽候國公差遣,如今這樣的結果,正是得其所哉。”
劉玉珏是真的很開心,聽了聖旨之後,他簡直就是心花怒放。什麼狗屁的南鎮鎮撫,這個人人垂涎的位子他纔不稀罕,聽說要調他到楊旭身邊做事,劉玉珏開心得都快哭了,能守在他最心愛的人身邊了,這是多大的福氣!
叩頭領旨,向皇上謝恩的時候,劉玉珏是真心實意的,他覺得,這是上蒼憐他一片癡心,給他的豐厚回報。長相思不如長相伴,能做夏潯的影子,他心甘情願。他很開心,他開心極了,這是他這一輩子最最幸福的時刻。
夏潯見三人是這樣一副態度,心中很是安慰,人生在世,能有幾個人,能得到別人這樣無怨無悔的支持?心事一放下,他的思路便活泛起來,馬上想到了一個重要問題,夏潯馬上問道:“你們三個全都調離了,那麼現在南鎮由誰掌管?”
劉玉珏嘴角一翹,輕輕哼了一聲道:“紀綱的人唄!”
聲音柔柔的,那神態更是……,很像一個懷春少女,在他的情郎身邊撒嬌。
陳東道:“是紀悠南!看來皇上雖然打了紀綱一頓板子,依舊對他寵信的很吶。這人是紀悠南,就一定是紀綱的舉薦,北鎮八大金剛,紀綱最寵信的就是老幺紀悠南!”
葉安也悻悻地道:“不錯!皇帝對紀綱,依舊是寵信的很吶……”
夏潯聽了蹙眉一想,忽然“嗤”地一聲笑了出來。
劉玉珏以前還知道剋制,可現在被調到夏潯身邊,可以長相廝守了,那久抑久積的情感和思念真的有些剋制不住了。那種感覺,就像本來只是暗戀着一個男人,突然他對自己表白了,窗戶紙被捅破,感情迅速升溫的那一刻,所以他一直在注意着夏潯的動作、神情。
夏潯鎖緊的眉頭慢慢舒展開時,他就注意到了,夏潯一笑,劉玉珏忍不住問道:“紀綱小人得志,忘恩負義,如今權勢越來越大,國公怎麼反倒開心了?”
夏潯哈哈笑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想不到我當初授人一計,最後卻着落在我自己身上。”
劉玉珏大惑不解:“國公是說?”
夏潯道:“芍藥牡丹美不美?可絢麗的花,未必就能結出甜美的果子!你們等着吧,有些事兒,要到了秋後纔會明白。”
他長笑而起,笑微微地看了一眼劉玉珏和陳東、葉安,說道:“咱們幾個也算是老相識了,如今難得又能在一起共事,走,咱們出去找家館子,好好喝上幾杯,慶祝慶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