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潯和西門慶第二日又去了一趟北海子,兩人在北海子附近一家門面很大的酒館要了個雅間,叫了一桌豐盛的酒席,卻擺了三副杯筷,靜靜地坐着,似乎地等着什麼人。
一柱香的時間之後,酒店裡進來一個青壯漢子,這人身材不是非常魁梧,身手卻十分矯捷,那張削瘦的臉龐上微微帶些風塵之色,兩眼顧盼之間有股子機警的味道。他頭上戴着披風帽,身上穿老羊皮襖,下身一件青夾褲,腿上打着獸皮的綁腿,看起來像是個走遠路來的,可是身上卻沒有帶行李。
這人兩手空空地進了酒店,向店小二隨口問了一句,便直奔二樓,去了夏潯和西門慶所在的房間。酒店對面一棵枯樹下,兩個穿着累贅的男人抄着手,好象正在那兒聊天,天氣開始冷了,他們穿的卻比較單薄,凍得直跺腳。
“我說頭兒,咱們整天這麼跟在人家屁股後面東走西走的,倒底要探出些甚麼來?咱們在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又不能借助當地官府的力量,整天沒頭蒼蠅似的跟着人家,這走走,那轉轉,能查出個屁來啊。這不是活受罪麼?”
另一個年紀大些的漢子沉沉一笑,說道:“沉住氣,咱們這一趟又不白來,如果查不出什麼東西,就當出來散心了。萬一查出點什麼,嘿嘿,你別忘了仇大人許給咱們的好處。”
那人想想,舔舔嘴脣不吱聲了。
雅間裡面,雙方已然落座。
那人雙手按膝,爽快地道:“兄弟姓任,任日上,因爲是日上三竿的時候出生的,所以老爹就給取了這麼個名字,呵呵,還未請教二位高姓大名。”
夏潯道:“在下夏潯。”
西門慶哈哈笑道:“在下高升,”隨又打趣道:“任兄弟,你這名兒叫着有些咬嘴啊,令尊該給你起名任三竿,聽着更響亮一些。”
任日上微微一笑:“俺還有個孿生弟弟,就叫三竿。”
“呃……”西門慶一僵,乾笑道:“兄臺一路風塵,辛苦了,來,先飲一杯,曖曖身子。”
任日上端坐不動,說道:“在下身在行伍之中,此番又是奉命而來,不敢飲酒。大家都是爽快人,不妨爽快說話。這樣的買賣,也不是頭一回幹了,這次非要俺們派人來面談,不知有什麼特別的要求,兩閏還是開門見山地談吧。”
西門慶笑道:“任兄弟真是個爽快人,好吧,你既不飲酒,那便以茶代酒吧,這菜還是要吃的,來來來,咱們邊吃邊談,不必這麼拘束。”
任日上一派軍人作風,聽了也不客套,拿起筷子便胡吃海塞起來,一邊吃一邊道:“怎麼,你們這一次要運進來的東西有些棘手?”
西門慶剛要說話,他又擺手道:“兄弟醜話說在前頭,兩國交戰,難禁民間買賣。你有所需,我有所售,互相行個方便。草原上的人缺糧缺鹽缺布匹,卻也有許多俺們想要而得不到的東西,你們要做生意,只要無關大局,俺們可以睜隻眼閉隻眼不予理會。
比如說,你們出售些鹽巴、茶葉、糧食、布匹,買進些馬匹、牛羊、毛皮、獸筋。有利無害,何樂而不爲?不過鑑於彼此兩國間的敵對立場,有些東西卻是絕對不準流出的,比如銅錢、鋼鐵、硝石、硫磺、藥材。”
西門慶道:“我們此次僅買不售,所買的東西也並不違反千戶大人的規矩,只是這一次的數量大了一些,如此大的數量未免……,所以想與你們做個商量。”
任日上微微皺了皺眉,道:“量大了些,那是多少?”
西門慶道:“至少……一百車。”
任日上有些吃驚:“你們買些什麼?”
西門慶把夏潯所列的東西說了一遍,任日上吃驚地道:“這些都是對咱們明國來說極緊要的軍用物資,當然是多多益善才好,可是……你們是商人,要這麼多毛皮獸筋做什麼?”
夏潯攤手道:“任兄弟,你說我們還能幹什麼?難道是用來製造甲冑弓弩,然後扯旗造反不成?這些東西可以軍用,亦可民用呀,可不是每一個百姓都穿得起裘衣的,冬季禦寒,難道皮衣不比布衣曖和嗎?再說那獸筋,也不只是做弓箭這一個用途吧?正因爲這些物資對朝廷來說亦屬希缺之物,民間能得以使用的更少,所以價錢奇高,我們是商人,牟利而已。”
任日上目光炯炯地道:“民間禁止販運此物,你們運得進來,運得回去?”
夏潯微
笑道:“這個,我們自有自己的門路,似乎就不在任兄考慮之內了。”
任日上搖頭道:“不妥,一百車……目標太大了,有些事哪怕人人都知道,卻也不能揭破,你把它搞得盡人皆知,那就是摑大人們的臉了,他們想不懲辦都不成,你們要是萬一出點紕漏……太冒險了。”
夏潯見他爲難,便想說出齊王的事來穩他的心,西門慶見他要說話,立即搶着道:“既然任兄爲難,那我們今日只管吃菜飲酒,此事暫且擱下,改日,請千戶大人託付個可以主事的人過來,咱們約齊了一起談,總要商量個妥當的辦法,解了你們的後顧之憂纔好。”
任日上一聽如釋重負,欣然道:“這個法子好,來來,先吃菜,兄弟不飲酒,就不陪你們喝了。”
夏潯和西門慶拿起筷子往桌上一看,不由得呆住,這個任日上嘴上說着話,居然絲毫不耽擱吃喝,這麼一會兒功夫,六道葷素搭配的菜居然被他風捲殘雲一般,吃得七零八落,潰不成軍了。
西門慶見此情狀,喚來小二拾去杯盤,重又上了六道菜,纔算勉強餵飽了這個邊關上來的大胃王,雙方約定了時間之後任日上轉身就走,二人則自回客棧。
二人一邊走,夏潯一邊道出了自己心中的疑問:“他所疑慮的,只是我們吃不下這批貨,週轉之際漏了馬腳,被地方官府抓到,到時候他們也壓不住這個蓋頭。咱們把齊王這座靠山擡出來,他們自然六神安定,這不就談成了麼,何必再費周折。”
西門慶道:“我這還不是爲你着想嘛,要不然我一個牽線搭橋的人,你生意早些了了,回你的青州去。我呢,賺了自己的那一份,回我的陽谷縣調戲大姑娘小媳婦去,多麼美好的生活,我在這裡廝混甚麼?”
他壓低聲音道:“一次幾輛、十幾輛車的貨進來,他們不怕,真被地方官府抓了,而且供來了他們,也儘可矢口否認,這麼少的貨物,誰知道他們是關隘進來的,還是攀山越嶺偷着背過來的。扯皮官司儘管打去,朝中地方,文武勢力勢均力敵,誰也不能把誰怎麼樣。
就算真查明白了,這些邊軍整天介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守關拼命,放進些無傷大雅的貨物,賺幾個辛苦錢,誰也不會小題大做的。可要是百十輛車浩浩蕩蕩的入關,聲勢太大了,咱們沒有個穩妥的說法、肯定的保證,他們不放心。”
“說出這些貨物是齊王要的,固然能打消他們的疑慮,你不擔心那守關將領又生別的心思,會拐彎抹腳的去向齊王表功?齊王的身份,還是儘量不要說出來的好,能用錢解決的事,就不要用勢,否則齊王知道你隨隨便便就把他擡出來了,必然不開心,對你豈非不利?”
夏潯這才知道西門慶是一番好意,是在爲自己的前途考慮,不由暗暗感激,知道西門慶是真的把他當成知心好友了。他不能對西門慶說出他根本就不想再攀齊王這棵將傾的大樹,早就想要逃之夭夭了,只得接受他的好意,問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西門慶道:“把北平本地私運行當的主事人請出來,齊王的身份,咱們不便告知那邊軍將領,告訴他卻不妨的,他知道了也不敢張揚,還不敢從中抽成太多。把你背後真正的大主顧身份告訴他,叫他出面爲咱們作保,他有家有業的,生意做得又大,他出面做保,那邊關守將吃了定心丸,這好處纔敢收,這關門纔敢開啊。”
夏潯聽了點頭稱是,又問:“此地的主事人……我也見得?”
西門慶道:“呵呵,本來,這是兄弟趟出來的人脈,還想保密來着,不過……不說了,現在我把你當自己兄弟,自然不能見外。這個主事人,就是謝傳忠,北平經營皮裘的第一人,他呀,暗地裡就是北平地面上南貨北運、北貨獻輸、坐地分贓的頭一號人物
任日上與他們分了手,沿着北海子往南走了兩條街,在一家乾果店門口解下一匹軍馬,翻身上馬繼續往前跑,又過了三條長街,眼看離城門近了,看看後面確實無人跟蹤,突然一撥馬頭轉向東去,繼而向南,快馬如飛,最後停在一座雄獅踞座的衙門口兒,翻身下馬,把馬繮繩往樁上一拴,竟然快步進了大門。
他自懷中摸出一枚腰牌,左右迎上來的守衙侍衛立即持槍退回了原位,這人把腰牌只亮了一下又迅疾收起,輕車熟路健步如飛,直往後衙行去。
那府衙大門上,高懸一塊匾額,寫的是:大明北平都指揮使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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