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唐諾的一雙剪水雙瞳, 倒映着應堯之微蹙的眉、挺拔的鼻。情緒波動，瞳光閃閃。她問：“你的意思是，我掉下懸崖, 失憶了？”
隨即補充：“應、應堯之, 如果你有臆想症, 我們便去治。我答應你, 我會陪着你的。”心跳如擂, 似乎對於馬上要觸碰到類似於真相的玩意兒揣着一絲害怕。
應堯之知曉她的恐慌，安撫地觸碰她細膩的臉頰，目光繾綣眷戀。
“我們早戀了。”他眉眼含笑。
二人對望, 她敗下陣來，拿出紙筆, 沉默地趴在茶几上畫時間軸。
應堯之話語一向不多, 能少說幾個字就少說。談到經年過往時, 也是一筆帶過細節，清談之風, 只留眼神蓄滿深情。但時間軸沒有騙人，唐諾曾留過一級，那是在初二。
在她的記憶中——同時也是唐爸唐媽的敘述中，故事是這樣的：
初中時的唐諾調皮精怪，帶小夥伴回家玩耍時, 小夥伴養的兔子跑到陽臺外邊沿, 唐諾仗着自己身體靈活輕巧如燕, 爬到陽臺外側去捉小兔子……然後, 很不幸地摔下樓。
萬幸樓層不高, 屋外有樹枝的阻力。最終落得內出血，左腿骨折, 身上多處劃傷。恰逢唐爸唐媽的工作在那時轉移到澤城，於是也帶着唐諾去醫療設備相對更先進的大城市治療。
在澤城醫院，唐諾醒來後有記憶空檔，初二開學後至今，幾乎忘了個乾淨。人封閉一段記憶，不會引起青春孩童的過多注意。加之她幼時入學早，又休養幾個月，唐爸唐媽拍板，索性留一級。
之前半年多時間到底發生過些什麼？
這樣的疑問很快被新環境新同學帶來的新奇感淹沒。只是這時的唐諾對社交活動覺得疲乏，莫名不像以往那般活潑好動。或許是受傷後遺症。她想。
所以，如果應堯之說的話沒摻水分。結合唐諾瞭解的他細碎的過往，和她的空缺拼湊，她得出了比數學界的費爾馬大定理更讓人震驚的可能性。
唐諾目光不敢與應堯之對望，問：“有別的證據嗎？”
應堯之薄脣輕抿，如刀削般冷峻的面容染上猶豫的色彩。直到唐諾久等不到迴應擡起頭看向他，方纔緩緩開口：“你先說你愛我。”不然不敢給看。
“什麼？”唐諾以爲自己的耳朵尚未接收到完整訊息，忽而笑起，他這個大個子在愛情領域內，倒真是幼稚得可愛。
他們的關係都還沒確定，就算她說了“愛”這字眼，也不過是隨口敷衍。
“騙我也好。”他說。
“我……愛你。”唐諾說出口更覺得裡面摻雜太多水分。“別像小孩子一樣了。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我忘記了我們的過去，那我現在應該對你的感情不至於到‘愛’的層次。”
應堯之不歡喜也不悲傷，似乎早預料到這結果，卻執拗地反駁：“忘記歸忘記，感情是感情。”
唐諾想了想，翻到紙張的反頁。
“用感情深度的數學區間來劃分，(80，100]爲愛，(60，80]爲喜歡，(40，60]爲好感。那麼我對你的感情，現在應該爲，66。所以，我們已經超過了好感，跨入喜歡的階段。”
“毫無理論依據來源。”應堯之不留情的評價，又問，“爲什麼是66？”
“六六大順啊！”
“……”
她瞧着他吃癟的表情，心情上揚，趴着又開始寫寫畫畫。
“我們用折線圖來分析。橫座標X爲時間，縱座標Y爲感情深度。假如十年前我們真在一起過，能讓初二的我早戀，那當時的感情深度應當爲80左右。”
她在對應的位置畫了一段橫亙半年的橫線。
“自此之後我失去記憶——怎麼聽着這麼狗血，我受傷了你爲什麼不來找我，我們分手了嗎？”
應堯之蹲在唐諾身旁，靠近她，視線從紙張轉移到她姣好的臉上，“沒有分手。你單方面說分手，我從未同意。”語畢低下頭不去看她的眼神，似乎很抗拒繼續說下去。
唐諾琢磨着其中有故事。不過來日方長，也就不再追問。繼續畫圖。
“這個時候什麼都忘了，四大皆空。”
她信手畫了一條長長的豎線，直接從80跳躍到0。看得應堯之眼皮一跳，觸目驚心。
感覺到身旁人釋放的冷氣，唐諾拿筆頭戳一戳他的臉頰，“都過去了。”然後繼續畫。
“就這樣過了，初二到現在差不多十年。我們再次見面時，感情深度要升一點，然後以這個水平平緩持續到美帝那一次，繼續上升，到現在，66。好了！這就是我的情感歷程。”
應堯之感受着手中唐諾頭髮的絲滑，突然無比慶幸這世上那麼多人，而他們得以在茫茫人海中相遇。
“你也來畫一畫吧。”唐諾把紙筆遞給他。
他未作遲疑，在縱座標90處畫了一條橫線，橫貫十年。
唐諾撅起嘴，“你太不認真了。”
應堯之沒有反駁。
於是圖上便成了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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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靜寂空曠的別墅內靜得能聽到兩個人加速的心跳。
“現在，你敢給我看證據了嗎？”唐諾一雙大眼睛亮晶晶的凝視應堯之，補充，“以上分析都是基於你所說爲真的基礎上的。”
應堯之看着她開開合合飽滿的雙脣，一股燥熱之氣油然而生。他俯下身子，將唐諾擁入懷中，她只來得及“嚶嚀”一聲，便被堵住了雙脣。
他似乎要吞了她似的。又是那種感覺，她只覺得與他相處時像有張無形的網，逃不開掙不脫，只能選擇甘之如飴。
二人氣息交纏。
唐諾終於推開了，“快給我看！不然，我這就走！”
應堯之站起身，默然環顧周圍。聽見唐諾不耐地“嘖”一聲，方纔唯唯諾諾地從近處胡桃木櫃子裡拿出一本粉紅色的小冊子，面帶淺淡笑意，眼睛裡卻藏着擔憂。
她強硬搶過，被好奇心折磨，迫不及待地翻開小冊子。視線一瞬不眨期待着冊子裡的內容；他的視線一瞬不眨盯着她的微表情變化。
唐諾看清後，心下放鬆。她當是什麼呢。
不過就是，他倆的大頭貼。
背景選的是一些可愛的卡通貼紙，貼了保護膜，有的點綴一圈殺馬特文字，譬如“￣︶︺糀閞⒈ㄖ寸，ㄝ喬豔⒈ㄖ寸，嘬後乘リ丅旳衹惿弝⒈抹紅顔汨つ”。
隔着十年的時間長河，唐諾哈哈大笑。
那時的應堯之面容青澀，頭髮堪比推平的板寸，皮膚較之現在白嫩，也可能因爲拍照曝光過度；初二時的自己，五官尚未長開，沒有劉海，實實在在扎着馬尾辮，對鏡頭賣萌，擺出剪刀手的動作。
不忍直視……的青春。滿滿的幾乎貼了整個冊子。
這冊子本身也是充滿少女心，粉紅色的愛心、蝴蝶結圖案簡直不要錢一樣往上砸，完全不符合現在的極簡風格潮流。
直把唐諾看得滿頭黑線，她幾乎能想象他倆當年一起拍照的模樣。不消說，這背景、冊子，肯定均出自她的選擇。只是讓人詫異的是，十七八歲的應堯之竟然絲毫沒有不耐煩，一直站在她身旁，寵溺地任她作妖。
蒼天饒過誰！我竟然是這樣的唐諾！
心裡的小人開始流寬麪條了，伴隨着一種盪漾起來的甜蜜。
唐諾心底一震，如同一陣驚雷與閃電劃過平靜的小鎮。她想，她大概找到了這些年鬱鬱寡歡、不愛與人來往的原因。
這冒着愛心泡泡的冊子，承載着他們那一段綻放過的戀情的冊子，就這樣點燃了她積壓在心底的火。
轟隆隆。愛過。
體內的化學物質分泌敏感，鼻頭立馬酸澀不已。
她依舊沒有這段時間的回憶，卻完完全全相信了應堯之的話。
唐諾的動作透露着急切與不捨，快翻到最後一頁，被應堯之摁住手。他目光灼人，掙扎着，是否要阻止她看下去。唐諾將另一隻手覆蓋在他手上，撓一撓，毫不費力地拿開。
她的目光觸及兩張裁剪後貼在冊子上的照片。
唐諾、薛一琴、何小安，站在舞臺上，目視前方。背景是校慶紅紅藍藍的大海報；唐諾戴着耳機，斜挎着包，走在人行道上。
這是……高中的她。
“你偷拍的呀？”唐諾語氣輕快，面露笑容。
應堯之一直懸着，生怕她出現不喜。如果她的反應還像初中時那樣，他一定會忍不住把她強取個幾天幾夜，然後豪奪拉去領證。
此刻聽見她帶着調侃的話語，心中鬱氣全消。
他點點頭。
她便笑開了，發出“咯咯咯”的聲音。
應堯之看着她露出的白牙齒和小舌頭，突然覺得，女人心海底針這話，不是沒有道理的。
這一夜，心中一塊大石頭放下的應堯之豁然開朗，洗完澡愈加神清氣爽，唯一憋屈的是唐諾坦然承認對他的感情不夠深。於是，他俾夜作晝、焚膏繼晷、辛勤耕耘，嘴上追問着：“深不深，深不深。”
唐諾佯怒，瞪着他爬滿情緒的朗俊面孔，只能得出不連續且實在的回答。
卑鄙小人！唐諾學會了一招，不要在深夜招惹男人。
那又怎樣？應堯之也學會了一招，要讓女人覺得虧欠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