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諾提前半小時到火車站。她穿着一件粉紅色的羽絨服，裹得緊緊的，遠遠看去像小豬，身材臃腫，毫無曲線。
今天氣溫驟降，狂風怒號。每一年都在這種老天的反覆不定中，迎接新年的到來。
薛一琴坐高鐵從壹市回來，一直被壓榨，工作到過年前兩天。
唐諾有點小激動。在壹市時倆人反而聯繫的少，各有事要忙。她到壹市的這一學期就只和薛一琴見了一次面。幾次主動聯繫，得到的回答都是沒有時間。恰好唐諾着手跟進項目，於是作罷。
繁榮之下有太多隱藏幽深的秘密。
薛一琴提着一個20寸的銀紫色小箱子，穿着件墨綠長毛衣，踩三寸高跟鞋，比唐諾足足高一個頭，美麗的臉上難掩風塵僕僕的疲憊。
遠遠看見了，唐諾小跑過去，等她檢票出站。接過她手中的行李箱。
薛一琴淨身高比唐諾高5公分，現在還穿着高跟。斜靠在唐諾身上，乍一看頗奇怪。兩人都不在意。
“你真是累壞了。”唐諾說。
“心累。”薛一琴索性閉上眼睛，不準備眼觀六路，靠着唐諾跟着她走。
就像高中的課間，倆人解決一道物理大題，累得如同剛從戰場鎩羽而歸，頭暈眼花，於是閤眼扶牆走去廁所。
記憶戛然而止，唐諾抿脣，眉間有歡喜也有憂慮：“我先送你回家還是？”
“說會兒話吧。都多久沒見了。”
“行。”她話不多，感受薛一琴的倚靠，調整步伐速度。
坐進出租車，薛一琴依舊在閉目養神，唐諾跟司機說了個地理位置。是她們高中時常去的咖啡廳，她幾天前路過，竟然還在營業。
很快到達目的地。
透過貼膜的車窗看到，薛一琴嘴裡冒不出什麼好話：“這地方還沒倒閉啊。”話這麼說着，語氣卻是欣慰和懷念的。
走進去，往來的服務員是陌生的面孔。
脫掉大衣，薛一琴窈窕的身體曲線隨着步伐走動隱隱若現，咖啡廳幾道視線若有似無落在二人身上。突然，她不動了。
唐諾走在後方，見她停下，也停下腳步。
前面橫亙着一面牆，上面寫滿密密麻麻的字跡，囊括各國語言。許願牆依舊在，比起幾年前更添幾分斑駁。
“看看我們當年寫的還在不在！”唐諾興奮了。
“正在找呢。”薛一琴也很開心。
不知這些年過去，這家店的老闆會不會早已將牆粉刷了一遍又一遍，新的痕跡覆蓋舊的痕跡。舊痕跡永遠沉沒在時光裡。
“Noi saremo sempre buoni amici.”薛一琴手指劃過。
那片區域重複增補一層又一層半新嶄新的字跡，這段話上也被覆蓋過別的字句。隱隱約約還能辨認出，之前的樣子。
唐諾低低念出來。
意大利語——我們永遠是好朋友。
那天，因爲分科分到新的班級，下午的課取消。她們仨出校逛街，來這邊休息。何小安極其豪爽拿起筆，小手一揮，寫出這一句。另外二人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都不知是什麼意思。
曾經每一天談笑風生，形影不離，連上廁所都要跟着。而現在，一年見上一兩次，已成奢望。那個單純愛笑的小女生，現在一個人在意大利求學。
想到這，薛一琴和唐諾俱陷入靜默。
咖啡廳裡縈繞着民謠歌曲。低沉的男聲在唱着：
“他聽見有人唱着古老的歌
唱着今天還在遠方發生的
就在他眼睛裡看到的孤島
沒有悲傷但也沒有花朵[1]”
唐諾跟着輕聲哼兩句。婉轉的旋律，平淡的低喃，卻似乎能唱進人心。
服務員引導兩人入座，薛一琴的眼淚來得猝不及防。
唐諾被嚇到，手忙腳亂抽出紙巾遞過去。“一琴，別哭……怎麼了啊？有什麼就跟我說。”
可她低着頭，傾城的美人淚如泉涌，無意間構成一幅景。
唐諾從未曾見過這樣的薛一琴。一直以來，何小安是單純外向的，唐諾是複雜跳脫的，而薛一琴是最女王最優秀的存在。
她不知道對方行進在哪一條軌道沿着怎樣的軌跡。只能默默坐着，遞給她紙巾。
兩個女人，容貌氣質姣好，相對無言，氣氛無端生出壓抑。
服務員端上點心的時候特意多看她們幾眼。
薛一琴的整張臉像是剛洗過一般，眼神黯淡。精神頭恢復了些，仍有點抽泣。唐諾安靜着把桌子佈置好。
“我現在算是明白了，”薛一琴像小孩拿手背直接拂過眼睫，“人命就是個屁。”
唐諾看着她。
“別看了。”她低下頭，“我簽過保密協議，什麼都不能說。”
唐諾嘆了口氣，“我知道啊，沒打算逼你告訴我。只是我覺得，做人吶，最重要就是開心。你現在這麼難受，爲什麼不辭職呢。”
薛一琴搖搖頭，“哪有那麼簡單！從我決定進這一行開始，就不能退出了。”
她是驕傲的，壹大畢業的高材生。在衆人多迷茫的大三便確定了未來發展的方向，絲毫沒有同齡人面對就業的焦灼。高昂着脖頸，滿含對未來的憧憬和對自身能力的信任。
進入社會後，才發覺在學校接觸的只是浮在海面上的冰凌。而深陷其中的每個人都是身不由己。
福兮禍倚。
薛一琴攪拌麪前的卡布奇諾，看着泡沫逐漸逐漸消失。“我啊，真是服了這個世界。每個人的貪慾。人性，哪有什麼善惡，永遠不變的就是趨利避害。”
“有生之年，你或許能參與我們做出來的這款遊戲，叫‘彼岸’。”
*
把精神狀態極差的薛一琴送到家後，唐諾一個人步行在依舊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過年，總是與“家鄉”千絲萬縷相聯結。落葉歸根，遊子歸鄉。這似乎是千百年來每一個國人的奉行。明天臘月二十九，他們家將要開車回叄市祭祖。
街上路人熙熙攘攘。往年過年期間閉門閉戶，一家人圍着電視機看春節聯歡晚會的場景逐漸減少，時間轉換，各自捧着手機或者電腦。
雖然不知道薛一琴到底在幹些什麼，但是能引發她對生命、對人性思考的，肯定不是小事。
生命，是多麼脆弱的存在啊。曾陪在身邊的人和正在經歷的時間。
唐諾在原地轉了個圈，掏出手機，查年後的機票。
[1]馬頔，南山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