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曦走的時候,眉宇中一片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模樣,誰都看得出他心情不好。
洛陽城裡岳陽王府趕車的車把上不過是把林曦上車時要踏一腳的錦墩放遠了一點,就捱了林曦沒頭沒臉的一頓臭罵,把他嚇了個半死,一路趕車回去的時候身上還在打顫,生怕王爺一怒之下把他給怎麼着了。
林曦走後,林玉妍仍然有些不放心,問道:“這樣行嗎?”
雲錚端起茶,小喝一口,才悠悠然道:“行或不行都只有這麼一個辦法了,若是事情的發展果然跟我們預料的差不多,那麼到時候晨光或許不僅無過,甚至還能撈到不小的功勞。”
“我哥真能帶兵?”林玉妍實在對自己哥哥的本事不放心得很。
“帶兵的本事又不是天生的,他帶着帶着,也就會了。再說陛下給鳳舞衛安的副都指揮使和監令都是軍中老將,就算你哥哥不行,不也還有他們把關麼?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林玉妍見雲錚這樣說,便不再多問,卻笑道:“明天就要秋狩了,看來就有野味吃了哦。”
雲錚呵呵一笑:“想吃什麼,報上來,待爲夫爲你獵來,除了龍啊鳳啊沒有辦法,其他看得到的,爲夫箭下大概沒幾樣漏得掉的。\”
“夫君獵的什麼野味我都喜歡。”林玉妍甜甜地道,又想起南宮無雨還在,便轉頭問道:“無雨妹妹要什麼?”她現在正式成了大婦,對南宮無雨的稱呼都不同了。
南宮無雨輕輕一笑:“我明天就要回淮安了,就不要了吧。”
林玉妍呀了一聲:“怎麼這麼就要走?多住幾天呀!”
雲錚也奇道:“淮安那頭現在還有一定要你過問的大事嗎?”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爲雲錚知道現在乘風商行已經運轉開來,不再是需要林玉妍天天守着了。
“無晴姐和李祭酒合作搞的幾樣新東西,我來的時候已經大有進展了,我去看看好了沒有。如果還沒有的話,我就回廣州去一趟,這麼久沒回廣州,也不知道事情耽擱了沒有,起碼得去查查帳嘛。”
雲錚歉然道:“都怪我,竟把這事情忘了,嗯,是該去看看了。哦對了,過不久我大概要回燕京,屆時可能出掌家族產業,你這次回廣州,要是有精通商務、礦務等事項的人才,都給我網羅過來,工錢你看着給,還可以給他們安家的錢,另外讓他們可以放心,到了燕京之後,只要是真有本事的,住的地方我包了,保證讓他們滿意。\”
南宮無雨笑道:“少帥家房子那麼大,隨便我招人都住得下嗎?”
“那倒不是。”雲錚也笑了一笑:“燕京城前幾年擴了一次,現在挺大的,還有不少空地,我打算劃出一塊來,專門爲這些有本事的人修一片好點的房子,讓他們不用花錢就能入住,如果要走的話,也不用賣田賣地的。——當然我相信來爲我做事的人,應該是不會有再走掉的心思的,哈哈!”
這一下不僅南宮無雨,連林玉妍也來了興趣,畢竟她也算是個“生意人”,於是問道:“讓人家去了就不想走,莫非夫君有何妙策?”
雲錚哈哈一笑:“無他,就兩條:高薪、自由。”
“高薪妍兒明白,自由是什麼意思?”林玉妍奇道。
自由是什麼意思?
雲錚發現這個詞要解釋,其實很有些困難,尤其是在現在這樣一個封建社會來解釋“自由”更加麻煩。
“自由,對於人而言,是指:屬於個人的一切不被任何人佔有和控制。\”雲錚畢竟是學法律出身,微微組織了一下語言,繼續道:“確切的說,自由是一種免於恐懼、免於奴役、免於傷害和滿足自身慾望、實現自我價值的一種舒適和諧的心理狀態。”
南宮無雨笑道:“這是說的江湖豪俠們吧?免於恐懼、免於奴役、免於傷害,還要滿足自身慾望……不過什麼叫實現自我價值?”
雲錚忽然發現,自己果然選擇了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但自由不等於俠客,這一點他要解釋,所以他搖頭道:“不不不,跟江湖豪俠是有區別的,自由既有爲所欲爲的權力又有不損害他人責任義務。豪俠殺人,殺人是反自由的,嚴重的反自由。”把人家的生命都剝奪了,自然反自由了,你看人家後世山姆大叔國內都不搞槍斃的,最高懲罰就是坐牢,判刑能叛到讓某罪犯坐六百多年牢。——他們覺得剝奪人身自由權已經是極高的懲戒,而剝奪人生命則不僅違反自由精神,而且還有違人道。
但南宮無雨顯然不這麼理解,她皺眉道:“可是俠士們殺的,都是該殺的人呀。”
雲錚搖頭道:“不可否認,很多俠士從他們內心而言,確實是行俠仗義、替天行道,但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只有經過朝廷——或者說經過代表正義公理的律法審定,才能決定一個人有罪無罪,該死還是該罰。\也就是說,即便那被殺之人的確天怒人怨,人人恨不得生啖其肉,但也只能由朝廷審判過後才能殺掉。”
“這有什麼區別?一個人做過壞事,大家都知道了,那些大人們去審了以後殺,和俠士們直接殺,這有區別嗎?”南宮無雨更不理解了,她發現雲錚的思維有時候真的很奇怪。
雲錚正色道:“區別大了,程序錯了!”話一出口,他就愣住了。因爲忽然想起,法律最重程序,這是後世的原則。
後世美國聯邦憲法第五和第十四條修正案規定,“非經正當法律程序,不得剝奪任何人的生命、自由和財產”,這就是著名的正當法律程序條款。它雖然是美國憲法中最難理解的部分,卻又被認爲是美國法律的本質所在;它雖然引起了前所未有的論爭,對什麼是正當法律程序至今未達成一致意見,卻在上訴到聯邦最高法院的案件中有40%與正當法律程序有關,在聯邦最高法院適用於各個案件的次數遠遠超過美國憲法其它條款的規定,而成爲美國公民權利的最重要的憲法保障。\
在後世,正當法律程序的理論和實踐已經成爲美國憲政的基石。正如美國著名法官本傑明?卡多佐所指出的,“不經正當法律過程,無人應被剝奪自由,這是一個最具普遍性的概念。”又說“當今世界任何一個追求文明與進步的民族,都應該有他們自己的正當程序,儘管他們也許並不使用‘正當程序’這個稱謂……這是當今世界的任何一種司法制度須臾不可缺的東西。”
但云錚發現,在現在的大魏,這個觀點估計很難得到人們認可:中國從來都是一個人治國度,幾千年的文治傳統太過強大,法制和法治的路,太遙遠了。
就好比某人殺了自己的妻子,只要這件事情被查出來發現屬實,那麼不論是在中國任何朝代,都足夠就此給此人定案。但同樣的案件曾經發生在美國,結果卻全然不同。
曾經在美國炒得沸沸揚揚的“辛普森殺妻案”,最終以辛普森無罪釋放爲結局,使很多人大爲憤慨和困惑,眼看着這個用兇殘手段砍殺兩個無辜者的“兇手”面帶微笑,大搖大擺走出法庭,不禁想問:人世間還有天理嗎?還有公道嗎?辛普森的辯護律師,哈佛大學終身法學教授艾倫?德肖微茨也認爲“世上沒有一個法官會認爲辛普森是無辜的。\公訴方的證據也足夠讓陪審團判他有罪。”
但爲什麼最後辛普森被無罪釋放了呢?請看:“警方爲了加強說服力,在辛普森的襪子上滴上了被害人的血。但被敏銳的德肖微茨看出了破綻,因爲血液滴在襪子上和倒在襪子上是不一樣的。這使得陪審團相信,如果有一個證據是僞造的,其他的證據又有多大程度是可信的呢?……而陪審團更進一步地認爲,如果國家機器都弄虛作假,那就太可怕了,警方的所作所爲是不可原諒的。”從這裡可以看出,辛普森有罪可以確定,但導致辛普森被判無罪的問題很簡單,就是因爲警方執法過程中出現弄虛作假的情況,使審判辛普森的整個法律程序經不起質疑直至被否定……
看到那兩個無辜被慘殺者的照片,看到辛普森面帶笑容走出法庭,很多人的心在痛疼,在滴血,怎麼會是這樣,法在哪裡?
但事實上,這恰恰是捍衛一個國家法律尊嚴的事例,在某種意義上講,學法出身的雲錚甚至覺得應該爲辛普森被無罪釋放而歡呼!
法律意義上的公正,不僅是實質上的公正,還要保證程序的公正,這個觀念在後世正變得越來越受到文明發達國家的重視,如辛普森的案例,你甚至不可以稍微給即使是鐵證“潤色”或加工,否則就會被徹底否定。\這給執法機關一個極其好的教訓。今天確實放走了一個罪惡的兇手,但卻保證了法律程序的純潔和良好運行,這樣的結果可能會減少很多甚至數以萬計的無辜者被冤屈的可能。由此回想起在我們中國後世天朝,佘祥林案、聶樹彬案……屢禁不止的刑訊逼供,究竟冤屈了多少人,誰能知道多少?
雲錚讀大學不算認真,但他至今還記得自己的老師在課堂上說的那句話:“你們之中可能會有未來的執法者,作爲你們的老師,我想請你們記住:法律程序被破壞帶來的不公正,遠大於錯放了幾個罪犯帶來的危害!”(注:橄欖球超級明星.辛普森(Orenthal James Simpson)涉嫌殺人案,震驚全美,堪稱20世紀美國社會最具爭議的世紀大案之一。不少人認爲,辛普森腰纏萬貫,不惜花費重金,聘請了號稱天下無敵的“夢幻律師隊”(Dream Team)爲自己開脫罪名。\這幫律師唯利是圖,憑着三寸不爛之舌,利用美國社會的種族矛盾以及刑事訴訟程序中的漏洞,把掌握着“如山血證”的檢察官和警方證人駁得目瞪口呆,最後說服了陪審團全體成員,將殺人兇手無罪開釋。許多人認爲,這場全球媒體矚目一時的“世紀審判”(Trial of the Century),無疑是對美國司法制度的極大諷刺和嘲弄。但事實上,這恰恰是美國法律精神的巨大勝利。——本註解不影響計費。)
雲錚忽然有些悲哀,中華文明傳承的過程中,不僅僅是精華被留下,許多不好的地方也變得越來越頑固,像辛普森那樣的人,做了那樣的事情,要是在中國,肯定是“從重判處”以順應“民意”。但悲哀的是,民意有時候是不理智的。當一個國家政權,其法律尊嚴都得不到維持,那麼其他的尊嚴也就只能逐漸衰落了。
雲錚無法給南宮無雨和林玉妍解釋這樣“深奧”的道理,他只好簡單的說一個她們能夠理解的情況:“我打個比方,如果現在我帶兵出征,兵分三路,我親自帶領中路軍,你們分率左右二軍進發,途中我發現前方有敵人,傳令你二人領兵與我匯合共擊強敵,但你們覺得敵人不可怕,可以輕鬆擊敗,主要是怕他們跑了。\於是你們沒有聽令,卻左右包抄,將敵人後路堵了。最後我軍果然大勝,全殲敵軍——你們猜我這個主將會如何做?”
南宮無雨笑道:“既然結果大勝了,說明‘我們’的判斷還是很對的嘛,這可是大功一件。只不過畢竟沒聽軍令擅自做主了……但是就算這樣,也頂多功過相抵吧?”
林玉妍對雲錚畢竟瞭解得更多一點,隱隱覺得南宮無雨的猜測可能不對,但她想來想去,這樣的確是大功一件啊,總不能對這麼大的功勞視而不見吧?於是便沒說話,只是看着雲錚,想聽他怎麼說。
雲錚見林玉妍不說話,知道她也是同意南宮無雨的意思的,心中嘆了口氣,臉色卻是殺氣一閃,道:“我會將二將的嘉獎令發往其家中,若戰功得以升職甚至進爵,由其嫡長子襲職襲爵!同時……”他忽然臉色一冷,語氣森然:“同時陣斬左右二軍主帥,以正軍法!”
“啊?!”
“什麼?!”
林玉妍和南宮無雨都驚呆了,立下如此大功,全殲敵軍,結果居然是——陣斬!!!
“怎麼,覺得很震驚,覺得我的處理十分無理、蠻橫甚至殘忍,是嗎?”雲錚冷冷地道:“但若真有這樣的副將,即便是我身邊親近得力的屬下,我也會照斬不誤!雖然我斬了他們之後可能連我自己在人後都會忍不住傷心欲死,但即便再給我一百次機會讓我選擇,我仍然會一百次選擇斬!”
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看着仍然沒有緩過神來的二女,道:“主帥是做什麼的?是綜合判斷各種情況,然後做出決策的人。\在做出決策之前,身爲主將,就要將各類信息綜合分析,揚長避短,選擇作戰時間、地點和方式,以達到戰略目的。那麼問題來了,左右兩軍的主將只知道眼前的敵人不強,大可以包抄到他背後將其全殲,卻沒有考慮更重要的問題,那就是這一次作戰的最大戰略目的是什麼,主帥難道就不知道對面敵軍不強大嗎?那麼他爲什麼還要決定聚兵一擊而不是包圍全殲呢?有可能主帥本就不打算殲滅當前的敵軍,而是將之擊敗,故意示之以弱,迷惑敵軍主力,進而引動敵軍主力,進行下一步作戰……也就是說,主帥自有他的全盤規劃。現在呢,左右兩軍不聽指揮,包抄合圍,是的,這讓我軍殲滅了眼前敵軍,但是很可能因此就失去了引誘敵軍主力大意冒進的機會,使得我軍與更大的戰果失之交臂……這還只是其一。其二,左右兩軍主將一遇敵情便不聽令行事,那麼這主帥的威信何在,今後還怎麼統帥大軍?一支出徵作戰的軍隊,主帥統帶不住自己的兵,這個仗還能打嗎?這軍心軍紀和士氣還能維持嗎?我敢斷言,這樣的軍隊,哪怕人在多,也是毫無戰鬥力的,一戰即可擊潰!”
他看了看好像有些明白過來的二女,放緩了語氣:“所以說,軍令如山,軍令如山!這不是說着玩的,一道軍令下去,接令的人甭管理解不理解,先照做!你這裡猶猶豫豫拖拖拉拉半天,說不定主帥計算好的戰機正好就被你給耽擱過去了!就算命令不對,當它還是作爲軍令下達的時候,就不能不執行,唯一的辦法,在執行軍令的同時以最的速度派出傳令兵向主帥說明情況……所以你們別看我看領兵出征的時候意氣風發神采飛揚好像很熱血很英雄,事實上任何一次作爲主帥出征,心裡壓力都是最大的,因爲我不僅要對戰爭的勝負負責,還必須對手下每一個士兵的生命負責……責任重逾泰山啊!”
林玉妍聽得雲錚這一番解釋和感慨,心裡一酸,抓住雲錚的手臂:“夫君,是我……我們想得太膚淺了,原來這裡面還有這麼大的道理……你辛苦了!以前朝廷說你們雲家勞苦功高,其實我聽得多了,心裡卻也不以爲然,覺得有那麼強大的軍隊在,做大帥、將領的哪裡有多少辛苦,現在看來,真是大錯特錯了。”
南宮無雨也道:“程序,原來真的這麼重要啊。”
雲錚收起感慨,站起身來,道:“好了,先不說這個了,今天休息一下,明天還要陪皇上秋狩,聽說京城裡頭都有人下堂口了,賭得挺大的呢,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買我第一,可不能叫他們失望了。”
林玉妍和南宮無雨頓時相視一笑,嫣然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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