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能贏本侯的還未出生
“幾位尚書大人當中,只馬尚書是范陽祖籍,倒是不難猜。”衡玉笑着道:“再者,我與馬家大郎是好友,去歲時曾聽他偶然提及過,說是明年春日會接一位妹妹進京。”
婦人聽得意外又很快了然:“原來如此……”
再看向衡玉的眼神,便更加友善了兩分。
“姐姐竟認得我那位兄長?且是好友嗎?”女孩子有些驚訝, 有些好奇:“兄長他竟提起過我進京之事麼,他是……什麼樣子的?”
她這位兄長是父親正室所出的嫡長子,長她五歲餘,自她有記憶起,便只見過一回——有一年父親回范陽祭祖,他曾同行,她那時不過五六歲而已。
再之後, 父親的官越做越大, 也愈發繁忙,便甚少會親自回范陽了。
也因此,此番前來京師這陌生之處,想到要面對那些根本沒有怎麼相處過的“家人”,女孩子心中難免有些忐忑不安。
那些所謂“父親要將她待價而沽”的想法,便也是這些忐忑使然。
“你這位兄長是個愛好廣闊,行事隨意的性情中人,且你與他的眉眼有五分相似。”衡玉笑着道:“放心,你們兄妹定是合得來的。”
她說着,看向女孩子懷中抱着的木劍,道:“馬家家風一向不算刻板,尚書娘子雖少與人接觸來往,卻非是傳聞中那般冷淡矜傲, 而是體弱之故。又因近年來多是閉門禮佛修心,有些人屢犯攀附不上, 才漸傳開了些謠言, 做不得真的。”
原來是這樣嗎?
聽得這番話,女孩子心中對赴京的排斥感消解許多。
婦人的眉眼也有了一絲笑意,像是終於放心了些,感激地福身行禮:“多謝姑娘提點告知。”
“客氣了,隨口閒談罷了。”
“還不知姐姐姓什麼呢?”女孩子滿眼期待地問。
衡玉含笑:“家中姓吉,我名衡玉。”
“姐姐的名字真好聽!”女孩子的眼睛笑成了彎月:“我叫馬映柳,這是我姨娘,姓馮!”
衡玉便頷首。
“姐姐和這位郎君,也是要回京師嗎?”女孩子旋即問。
見衡玉點頭,女孩子便問:“那……之後到了京城,我可以去尋姐姐玩兒嗎?”
“自然。”衡玉笑着道:“到時讓伱兄長帶着你便是了。”
女孩子連忙欣喜點頭,又忍不住心中激動,仰着臉向衡玉問道:“吉姐姐日後開書院的話,定會教女則女誡女德女訓之外的書吧?”
衡玉緩聲道:“男子所讀所習之物,來日女子也儘可學得。”
“當真!”女孩子振奮地險些要蹦起來。
衡玉認真點頭:“女子習文,本也不該只爲迎合吟風弄月,訴閨閣之怨,爲他人紅袖添香,亦或是用以操持中饋等刻板印象——讀書爲開智,爲明理, 先爲己思再爲天下思。”
女孩子再次聽得呆了去, 一時只覺置身浩瀚江海, 尚不知邊際在何。
“可……女子學來那些作何?”婦人身側的婆子也聽得入了神, 此時忍不住問:“女子又不能科考做官……學了又有何用武之地?”
“如今女子是不能科考,可這些女子的女兒,她們女兒的女兒呢?自吾輩而起,今日既有薪火相傳,守先待後,腐朽舊制便終有更迭之日。”少女聲音輕緩平定。
“姐姐說得沒錯……總要有人開此道!”女孩子激動得紅了眼眶,神色卻是興奮無比。
她突然覺得自己在參與謀劃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正事!
婦人看着衡玉,有些失神。
她今日聽到的話,是以往從未曾聽過的。
她心中的震驚,不比女兒來得少。
或是見識所限,她覺得小姑娘多少有些異想天開——女子地位卑賤,千百年皆如此,這條路哪裡是這麼好走的?
但是,無論如何,哪怕撞個頭破血流,卻也好過如她們這般一潭死水啊。
一潭死水意味着永遠不可能會有改變。
而這些願意開此道,肯去試錯,甘願去撞得頭破血流的小姑娘們,雖好似有些癡人說夢,但無疑是值得敬佩的。
總要有人敢做夢,夢都不敢做,何談其它呢。
她懂得不多,但也認得一些字,無人同她說且罷了,既有人細細地將道理給她擺明了,那她還是聽得懂、能勉強分得清好歹的。
婦人有些慚愧地笑了笑,小聲道:“妾身也幫不上什麼忙……只能燒香祈願吉姑娘早日得償所願。”
“姨娘怎麼幫不上忙,別再扔我的劍燒我的書便是幫忙了……”馬映柳在一旁小聲地嘀咕道。
婦人無奈嗔了她一眼。
衡玉見狀笑了笑,道:“便不叨擾了。”
馬映柳連忙福身,眼睛彎彎地道:“姐姐,那咱們回京後見。”
衡玉點頭,與蕭牧一同離去。
看着那兩道身影走遠,婦人才道:“回去吧。”
馬映柳頓時不滿地努起嘴:“姨娘竟還是不准我練劍嗎?吉姐姐都說了,父親和母親兄長沒那般刻板的,是您太過杞人憂天了!”
“我……”婦人嘆氣:“你今早連早食都沒用,總要吃飽了纔能有力氣折騰吧?先回去吃飯。”
女孩子這才露出笑意,挽住婦人一條手臂:“多謝姨娘!”
婦人忽然有些感慨。
女兒許久不曾與她這般親近了……
她此前也反省過,是不是自己矯枉過正,但又實在心中沒底,極怕女兒長成別人眼裡的異類,一輩子都會毀了。
但方纔那位姑娘的那些話,好似一顆定心丸,叫她總算得以安心些許。
人果然是要讀書明理開智的,自己找不到答案的,學來的道理會告訴你。
而人有了答案做支撐,才能於這諸事喧囂的世間稍稍從容些。
婦人一路思考着,她好像從來不曾這般思考過。
那小姑娘的話彷彿還在耳邊迴響,徐徐道來,卻有着經久不散的力量。
“說來,那姑娘說自己姓吉,喚作吉衡玉……老奴怎覺得有些耳熟呢?”婦人身邊的婆子若有所思地道。
“嬤嬤又不曾來過京師,緣何會覺得耳熟?”女孩子問。
“啊,老奴想起來了!”婆子面色一時頗精彩:“今早天剛亮時,聽驛館裡頭的人暗下說起什麼吉家姑娘在此……還說京師裡的童養婿特意尋到此地,來迎她回京呢!”
“童、童養婿?”婦人大驚。
京師裡的風氣,竟是開放包容至此麼?
還是說,就這姑娘獨樹一幟?
馬映柳也呆了呆,旋即眼中的欽佩神往卻是愈發濃烈,又不由猜測道:“那童養婿……該不會就是方纔那位郎君吧!”
“老奴看也像,說是長相尤爲俊美,倒是對上了……”婆子恍然道:“我說呢,怪不得如此安靜乖順,站在那兒都不敢說話的!”
暗處還未來得及走遠的藍青嘴角抽了抽。
他家郎君八成倒是想,可惜輪不上。
“侯爺方纔怎麼都不說話?”穿過竹林之際,衡玉隨口問。
“你字字珠璣,發人深省,本侯只有聆聽學習的份兒了。”蕭牧的語氣似往常與她鬥嘴時一般隨意,然而卻不含分毫打趣之意。
“我也覺得我的話多了些。”衡玉笑了笑,看向前方道:“其實我本也不是個愛說教的話癆來着——”
“嗯,我知道。”出了竹林,是一條狹長小道,道路兩側的桃樹枝葉伸展着,蕭牧走在衡玉前面半步,說話間擡起左手,替她撥去面前一枝擋路的桃花——
“這世間女子的聲音甚少能被人聽見,既遇到你眼中的可救者,可同行之人,與她們多說些便是在行好事,亦是爲你日後將行之道鋪路。”
他的聲音很緩和,衡玉微低頭,自他臂彎下躲過被他撥開的桃花枝,嘴角不禁微微彎起。
“知我者侯爺也。”她玩笑般感嘆道:“你總知道我在想什麼,想做什麼。”
蕭牧眼中有一絲笑意:“此前你不是曾說過,你我同行,此道不孤嗎?若連這點覺悟都無,如何能做你吉夫子的同行者——”
“對啊,侯爺還曾答應過,日後要幫我出資建女學呢。”
蕭牧微微轉頭垂眸看向她,低聲問:“本侯不是洪水猛獸吧?”
他指的自是她與馮氏談及的那句“天下男子皆是洪水猛獸嗎”——
衡玉也看向他,四目相接,少女頰邊眼底皆溢出笑意:“真論起來,侯爺應當是鎮宅救世之祥瑞神獸。”
這是什麼說法?
蕭牧好笑地看着她:“怎麼,待日後你開了女學,本侯要蹲在你書院門前做石獅不成?”
“那怎敢勞駕?到時自是要給侯爺於書院中立上一面功德碑的,其上便書,於某年某月,蕭節使出資建成此學,功德深遠,應被後輩銘記相傳,永受香火供奉……”衡玉一本正經地思索着道。
蕭牧笑了一聲:“那還真是多謝。”
滿挾桃花香氣的清風吹過,二人步調一致地往前走着。
“不過我倒有些好奇。”走出了落滿桃花瓣的小徑,蕭牧問:“你可擔心自己所言過深,會遭人誤解曲解嗎?”
“莫說誤解曲解了——”衡玉道:“便是我自個兒,今日醒來,也常覺得昨日之言有諸多不足,好似腦子進水。人總是在時刻變化前進着的,可總不能因爲想法尚未完美無暇,便不敢吐露,就此噤聲吧?那樣豈不是要做一輩子的啞巴了?”
“我私認爲,在此境況下,開口表達的意義應當在於,哪怕被誤解,但只要說出來,對對錯錯,是是非非,有碰撞也好,有爭論也罷,卻總是能引人思考的。”衡玉認真道:“有思考方能有進步,方能集思廣益,而後修正改進,對吧?”
蕭牧點頭,並不掩飾自己眼中的贊成甚至是受教之色:“甚爲在理。”
片刻後,他道:“我還有一件事亦十分好奇。”
“只管說來。”衡玉微擡眉看着他,像是做好了要與他好好切磋探討學術與人生哲理的準備。
“你與馬尚書家的郎君關係頗近?”
衡玉有些猝不及防——怎突然問起這個來?
“是有此事。”她回過神答道:“我們常一起蹴鞠,也算是在蹴鞠場上不打不相識了。”
“此人的蹴鞠踢得很好嗎?”蕭牧不鹹不淡地問。
“數年前他牽頭組了十來位官家子弟,搭了個班子,算是近兩年京中郎君裡最出色的蹴鞠隊了。”衡玉道:“去年一整年十餘場蹴鞠賽都無敗績,每場比賽都打得十分精彩。”
蕭牧“哦”了一聲。
衡玉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看向他:“侯爺少時也愛蹴鞠吧?”
她幼時雖未見過他,但他的名號是聽過許多次的——時家小將軍年少意氣風發的事蹟,也略有些印象。
“隨便踢一踢罷了。”蕭牧負手道。
衡玉“嘁”了一聲,這臭屁的神態可不像是“隨便踢一踢”啊。
“那待日後有機會,我私下約了馬文哲出來,咱們切磋切磋如何?”她故作挑釁地道。
蕭牧:“本侯可不欺負小孩子,踢哭了回去尋家中大人告狀倒也麻煩。”
“不知哭得是誰呢,侯爺是怕輸了,戰無不勝的英名就此毀於一旦吧?”
“你想得委實多了些,蹴鞠能贏本侯的人恐怕還未出生。”
“……”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走進了書房裡。
藍青一路聽着,只覺自家郎君多少有些幼稚了。
但這份幼稚裡,卻似有幾分年少時的痕跡。
“你要同我說何事?”蕭牧進了書房中坐下,便問衡玉。
衡玉隔着小几與他對坐:“我的事不着急,侯爺先說吧。”
蕭牧便也不耽擱:“昨晚嚴明與白神醫外出閒逛之際,發覺有人在城中暗中重金尋醫。”
至於爲何“暗中”尋醫,仍能被嚴明二人發覺,自然是醫者自有醫者的門路,既是尋醫,自是要在醫者之間將消息傳開。
“暗中?”衡玉看着蕭牧,壓低聲音問:“宮裡的人?”
他既特意提起,自不會是閒事。
蕭牧點頭:“需尋醫相治之症,同長公主殿下此前密信中所提及的聖人所患病症,十分吻合。”
衡玉思忖着道:“已在民間尋醫了,那看來必是宮中的醫官們束手無策了……”
說着,便問:“白爺爺可說了有無相治之法?”
治不治先不說,得先問能不能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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