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然進退不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當他舉棋不定之時,旁邊有人問他是不是要走了,等着坐呢。
方然趕緊又坐下來,說:“我這纔剛端上來,還沒開吃。”
沒錯,他是來吃麪的,幹嘛被黃彬譏諷幾句就打退堂鼓,這地方又不是他家開的,憑什麼就得繞路走。
方然心裡這一番掙扎,面上表情卻極力想要表現出毫不在乎。
他端過辣椒醬,勺了一小調羹,又拿過醋壺,在碗裡澆了一圈。四下觀望,叫服務員拿來一小碟的雪菜,全部倒到面裡,又放了一點蒜未,拌了拌,嘴裡口水已經氾濫成災。
方纔那種痛苦掙扎的心情,此刻早已被眼前的美味沖淡了許多。
他本來就是那種,剛剛跟你大吵一架,但轉過臉來就將一切爭執忘光光的那種人。
彼此十分不相容的兩個人面對面的坐着,沉默不語,各自享用着自己的美食。
方然吃的希裡胡嚕,額上已經冒出汗來,真是爽快。
他見黃彬吃的三鮮面似乎已經見底的樣子,顯然過不了幾分鐘,黃彬就該付錢走人了。
於是他說:“那個異浪酒吧關張了……你真的沒有錢了麼?”
過了半晌黃彬才淡淡的說道:“這好象不關你的事罷。”
“怎麼不關我的事,我也算是異浪酒吧的老主顧了……”
方然說的理直氣壯,心裡卻微微的發虛。
若是都象他這般的老主顧,異浪酒吧根本就不會開這麼多年,恐怕堅持不了一個月。
“異浪酒吧關張了,很多人都會感到寂寞罷……”
從此,許多的人再沒有一個可以發泄壓力的地方,只能默默的僞裝成正常人,潛伏在社會的每個角落。
再也沒有一個地方,能讓大家毫無顧忌的表露真性情。
壓抑,痛苦,難以被人理解,這一切彷彿都可以忍受,只是寂寞啊……這漫長的人生,怎麼不叫人要發瘋了呢?
黃彬顯然也有些動容,神色間不禁柔和了一些。
許多人會感到寂寞……沒錯,說的一點錯也沒有。
最初他經營異浪酒吧的目的,不正是因爲這個麼。
寂寞啊,爲了推遣難耐的寂寞。
讓更多象他們這樣的人有個可以隨心所欲放縱的地方。
只是縱然異浪酒吧存在了這麼多年,可爲什麼寂寞依然,而且與日俱增。
特別是每每在節日之際,看別人闔家團圓之時……
寂寞的人各有各的寂寞,方然的寂寞是孤獨的寂寞,黃彬的寂寞卻是喧譁中的寂寞,看來世事總是不能兩全,有時候人生本來就不得不忍受寂寞罷。
但黃彬眼見方然裝做平常卻無不表露出強烈的關懷之態,心裡只覺煩惱異常。
他並不是覺得方然一無是處,反而在某些時候方然幾乎觸動了他的心絃。
只可惜,方然這樣的品行……不行……絕對不行……
他黃彬喜歡最好的,要也只要最好的,而方然遠遠達不到他心目中的最好。
也許眼前正是一個機會,一個可以擺脫被糾纏的機會。
“沒錯,你也看到了,異浪酒吧關張了,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如果能申請破產那自然是好,可惜我沒有去成立公司,有限償債也成了不可能,所以我以後的人生大概都要一直在無限償還債務罷。日子拖得越久,越是個無底洞。”
黃彬陳述着,彷彿在說別人的事一樣。
換成其他人,在說這樣的一段話時,恐怕要哭泣了。
方然聽罷,立刻傾身向前,低聲問道:“那你……究竟欠了多少錢啊?”
黃彬冷笑道:“反正是你一輩子也掙不到的數額,第一你根本沒有錢,第二你就算有這筆錢,你會幫我還麼?所以,請收起你的好奇心,不要再問了。難道你不知道,你越是這樣追問,就等於拿着刀子在我的心臟上多劃一刀麼。”
承受壓力弱一點的人,會捂住耳朵嘶吼,不要再說了,求你不要再說了,大概會這樣罷。
世上的人打着關心牌,表現出一付憐憫與關切的嘴臉,卻將打聽到的事實到處宣揚,還會振振有詞:若是早聽人一句勸,又怎麼會到這種地步,諸如此類。
真是叫人噁心,黃彬不禁冷哂。
方然被嘲弄的十分尷尬。
確實,他就算打聽到了一切,也無可奈何,他幫不了黃彬。
或許聽到天文數字,也只能表現出毫無助益的同情。
“不是……我想你現在大概很需要錢,上次我本來想還你一萬塊錢的,可是你沒等我開口就開車走了。”
黃彬幾乎要做一個他沒有做過的動作,翻白眼。
又是這個,又是這一萬塊,他現在已經感到很後悔,當初發什麼神經。
“那晚在地下停車場,我想我跟你說的已經很清楚了——”
不待黃彬說完,方然顧不得禮貌打斷黃彬的話,插口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你好歹也聽我說上一句罷。上次你對我說,你在醫院裡爲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代替羅自新而做,我相信是這樣的。而且我也知道了,我母親還給你那一萬塊錢,你並沒有收回去——你放心,我很清楚這筆錢的意義……你想說這一萬塊錢是代替羅自新對我的補償罷。不過我想請你轉告羅自新,我謝謝他在醫院幫助我所做的一切,但是我拒絕他的補償,麻煩你把這一萬塊錢帶還給他。
“也請你告訴他,我跟他之間,根本沒有誰要補償誰,這種事本來就是兩情相願而且彼此平等,誰也不欠誰。其實說起來,該是我要補償他纔是,我相信你大概也猜到原因了罷。我知道我不該那樣做,我利用了他對我的好感,最初我是真心想要跟他在一起的,但是有時候人總是無法控制自己的……現在我真的很清楚,也確確實實明白了,有些事是不可以強求的。那晚在地下車庫,你的一番話,猶如當頭棒喝,讓我清醒了過來……喜歡而得不到是很痛苦的,但是我也不希望因此而惹人不快,那並非我所願。
“我這個人有時候腦子一熱,就會做出衝動的事來。若以前有什麼冒犯之處,還請你諒解……我把這一萬塊錢還給你,咱們算是兩清了。你也不必再擔憂,我會以此爲籍口而來糾纏你。只是我現在身上沒有帶□□,你可不可以在這裡等我一會兒,我回家去拿,很快就趕回來。”
兩人當着滿室之人,談着禁忌之情,雖然隱晦但有心者卻也可聽出端倪。
方然深怕黃彬會看出他的猶豫而以爲他言不由衷。
他遽爾站起身來,顯得如此突兀。
“等我十分鐘,我立刻就回來……”急促的話語,卻隱隱含着哭音,又有誰聽出他在□□。
只因他整顆心在這一刻似掏空了般,整個人竟有些茫然。
接連着發生種種的不幸,彼此串聯起來,象一道無法逾越的屏障,從此人生唯剩下黑白的斷章。
方然急急忙忙付了錢,奔出店去。
麪館之內所有目睹者若有相熟的已經開始交頭接耳了,指着黃彬竊竊私語。
但黃彬只是端坐着,對眼前一切,視若無睹,他只是望着方然的背影怔怔出神。
被人愛慕這種事,可以說是種榮幸。
尤其被很多人愛慕,更會讓人心情愉快了。
這也證明了一個人的價值與魅力。
而他也深知這一點,所以很是自傲。
“方然,你所做的一切,根本不可能會打動我的心,根本不可能……” 黃彬在心裡反覆叨唸着,神思難定。
只是面對方然,他很難做到視而不見。
被這樣的人愛慕,從最初的感到屈辱與厭煩,到後來的猶豫與憐惜,以至現在的絕決與無情,這其間,他也掙扎過,煩惱過。
最後只要一想到方然卑劣的品行,原本建立的一絲絲好感,便全然被推翻了。
也許他的舉棋不定,纔會讓事情變的糟糕,方然定然是被他狠狠的傷害了。
他自己也曾愛過,狂戀過,他很明白愛一個人的滋味,被所愛的人傷害時所遭受的痛苦,也是痛徹心菲的,心傷泣血是很難癒合的。
他根本不想傷害他,因爲那這絕非他的本意。
再不想與之有任何瓜葛,長痛不如短痛,因此不得不狠下心來。
只是現在,他的心怎會這樣亂呢?
爲什麼?
冬天的傍晚,夜幕總是很早降臨。
方然在恨不得立刻飛奔到家或是逃避的不願面對這一切的兩種心情當徘徊掙扎着,站在華燈初上的街頭,等了半天,也沒見到有空的計程車。
時間在飛快的流逝着,十分鐘短暫的如同飛矢流星。
早知道這樣,剛剛就說等半個鐘頭了。
方然急的只跺腳,罷了,罷了,他顧不得一切,飛快的向家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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