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他還問:“宗主,若是龍鱗沒有進山呢?龍鱗可不像是會爲了一個女人而置大局於不顧的人,有他在陛下身邊,他武功太高了,我們不好動手。 ”
宗主卻突然笑了起來。
那時候他還匍匐跪在地上不敢擡頭,眼角只看見一片垂至地面銀紫色的衣袂,那絲料柔滑似水,宗主的衣服總是穿得寬鬆無比,氣質越發慵懶隨意。
“他要是留下也無礙,”宗主的聲音懶洋洋的,“縱地堂的人不是已經準備好了嗎?顏珏最喜歡找鍊金堂要火藥用了,你問清楚他埋下火藥的地方,把人都引過去不就行了。”
東方昌知道顏珏,那是縱地堂的堂主。玄天宗門下有鍊金、截木、流水、灼火、縱地五堂,人數稀少,卻身有異術,如果是宗主把五堂之人都派了出來的話……
他出來找顏珏,顏珏正在倒騰火藥,聽見他的詢問,這個看起來文質彬彬的弱公子勾脣一笑,整個人都帶了幾分煞氣:“倒時候,就把他們一起炸上天!”
東方昌所不知道的,卻是在他出去以後,傷流景把玩着手中佛珠,巫暮立在身後,聽見傷流景輕笑:“巫暮,如果你是晏笈,你會如何選擇呢?”
巫暮沉默了一會兒,搖頭:“進退兩難。”
這就是一場陽謀,一場正大光明的陰謀,無論晏笈選哪個選項,都是在放棄另外一個。
他會放棄誰呢?
他至親祖父、他的前途權位,還是他心愛的女人?
傷流景越發笑得高興了。
……
天邊一片火紅逼近,烈火蔓延的速度遠超姜苗苗想象,從四面八方滔滔涌來,一浪接一浪,甚至比君飛羽的風浪般的劍意浪濤更甚。
一絲風就是一點星火,一點星火眨眼就是半天火紅,兇猛而狂烈地追在他們身後,連額頭的汗都要被燒乾。
姜苗苗不知道自己聞到的焦糊味是樹木被烤焦了,還是自己的的頭髮已經蕩進了火裡!
“快了,快了!”姜苗苗側耳聽着滔滔水聲,“還有一百丈、五十丈、十丈!”
她已經從林葉間看見了澎拜翻涌的水浪!
“閉氣!”君飛羽喝了一聲,拉着她猛地撲了出去,直接從樹林中竄出滾下陡峭的河岸,噗通落入水中。
而身後,漫天的大火正呼嘯而來,吞噬整片森林!
……
姜苗苗從來不知道被河水當頭壓下的感受。
就像是天空都被水淹沒,浪濤從頭頂砸下,意識被黑暗和壓迫籠罩,憋悶在胸口,一層一層壓下來,呼嘯翻滾,恐懼和死亡混在一切,要把人吞噬。
山澗的溪流因爲地勢起伏巨大而湍急非凡,遠非流在沖積平原裡的緩緩江河所能媲美,她就像是一顆足球,被水浪的腳踢來踢去,翻滾不起。
她的喉嚨被水嗆得充血,入水時一個浪頭打過來,她和君飛羽便失散了。
姜苗苗不知道自己嗆了多少口水,死命地回憶游泳池裡學過的姿勢,毫不容易才勉強穩住身體,撲騰出了水面。
可是出來了能有什麼用,她的眼睛被渾濁的溪水刺激的澀痛,四周好像都是浩浩蕩蕩的水流,她一邊掙扎着拍水,一面大喊:“君大哥!君飛羽!”
聲音出口便嘶啞,淹沒在一片滔滔水聲中。
她隱約看見兩岸山火燎林,紅彤彤一片,有野獸從樹林間奔出來,身上毛皮是着了火,大聲嘶鳴着跳入水中,然後瞬間被河水捲走。
溪澗裡充斥着石塊,她小心護着斷掉的右臂,掙扎在水裡,好不容易看見有半截樹幹飄過來,連忙去抱住。
抱住了,至少不會沉到水底,她嘶啞着喊:“君大哥!有人嗎?”
她徒勞無功的叫着,不知道自己是被河水衝了多遠,而身體越來越冷,聲音也低微,符水帶來的效力保證了她身體不會垮掉,但也經不住她這般折騰,她神志開始模糊。
“晏……笈……晏笈……”
她眼前開始黑暗,喃喃着,模糊裡,她妄圖看見那道熟悉的高大的身影,“晏笈,你來救我啊……”
“苗苗!”
一道驚急的叫聲一下子驚醒了姜苗苗的神志!
她猛地睜開眼,一隻手就伸過來抓住了她的右肩,那手冰涼有力,拖着她費力往岸上游,姜苗苗看見一片海藍,不是那熟悉的墨黑,她有些恍惚地扯了扯嘴角:“君大哥?”
不是晏笈,晏笈沒有來。
君飛羽的臉色越發蒼白了,可是他仍是爽朗鎮定地笑,安撫她受驚的情緒:“不要怕,哥哥在呢。”
姜苗苗亂亂地嗯了一聲,被他拖着,往岸邊遊,“君大哥,你的傷怎麼樣了?”
“我哪裡有傷,我好着呢。”他哈哈一笑,“放寬心,我們已經離開山火的範圍了,快安全了。抓緊我,千萬不要再鬆手了。”
他轉過頭去,卻悄無聲息咳了一聲,一口血咳出咽喉,他悄悄擡手捂住,吐在水裡,浪花瞬間將紅色淹沒,姜苗苗沒有看見。
內臟心腑疼得打顫,他卻滿心都是歡喜,回首看見她的小臉,這一刻的凝視,心便彷彿瞬間穿透了汪洋與燎焰,銘刻於靈魂。
他是一早知道她的。
從他幼年第一次觸摸龜殼與算籌的時候,從他第一次占星與繪符的時候,有人告訴他,你的一生,只是爲了她而存在。
在冥冥中他漫長的等待,滿懷期待與希冀,也混雜着擔憂與恐懼。不只是他,還有那麼多人,他們的宿命早已寫下,只等她的十四歲的死劫。
兩位天命之女的爭鬥,湖底,一塊石頭。
多麼簡單的事情,可是沒有人可以去幫她,必須她親自去掙扎,活下去。
如果她死在十四歲,那一切都將不復存在,他只能終老於南秦,永生不能踏入大齊一步。如果她能活下來,那麼他就可以來找她。
沒有人知道他占星時看到星軌改變的那一瞬多麼歡樂,他的人生都有了意義,他迫不及待來到大齊,他裝作無意闖入小巷,將她救下,看到她笑得一刻,一切便都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