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賜下的國公府邸正在緊鑼密鼓地營造,陸沉目前還住在原先的府邸。
內院書房,氣氛略顯沉肅。
譚正和渠忠大氣也不敢出地站着,旁邊的秦子龍一臉擔憂,小心翼翼地瞟了兩眼坐在案前的陸沉,終究什麼話都不敢說。
除了陸沉翻動書冊的聲音,房內便再無其他動靜。
“從前年春天到現在,你們一共花了整整兩年的時間,耗費三十餘萬兩白銀,交出的答卷是培養出一支三百五十九名核心人手的隊伍,在朝中所有四品以上官員府中安插了兩到五名不等的耳目,同時在中書、軍事院、御史臺以及朝堂各部衙都有了暗樁。京軍這邊,你們在武威大營拉攏了一名副指揮使和三名都尉、五名校尉,其他兩營的成果大略相似。”
陸沉將那本冊子放下,擡眼看向兩名心腹,淡淡道:“不能說你們懈怠,相反應該說你們的收穫很明顯,畢竟京中龍蛇混雜,一個新興勢力每往前走一步都要付出極大的艱辛。”
他的話聽起來像是誇獎,然而譚正和渠忠的額頭上已經泛起汗珠。
“國公,天子召見重臣的頻率比較高,尤其是左相和李尚書這樣的關鍵人物。當日我們確實收到了天子召見他們二人的消息,但是……”
譚正忽然住口,老老實實地說道:“小人辦事不利,願領責罰。”
陸沉平靜地說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按照王夫人定下的規章制度,這種消息屬於丁等,只需在當月彙總上註明即可。”
譚正不由得低下頭,愧疚地說道:“不,這和王夫人定下的制度無關,如今國公身處京中,小人不應該忽略任何有價值的情報,尤其是和天子及朝中重臣有關的消息。小人犯錯,請國公降罪。”
“這件事原本怪不到你們頭上,畢竟如你所言,天子召見朝臣的頻率很高,而你們又不可能聽天子的牆根,要求你們事無鉅細地稟報,本就是強人所難。”
陸沉搖了搖頭,語調稍微冷了兩分:“我只是不太明白一件事,左相和李適之出宮之後,二人的馬車一前一後去了一家食肆,然後他們在那裡密談了一會,爲何在我們的卷宗裡沒有相關記載?”
譚正和渠忠皆是一怔。
陸沉問道:“當日是誰負責監視皇城外圍的動靜?”
譚正立刻答道:“回國公,是陸晉明。”
“將他攆回廣陵,讓他去我父親手下辦事,再將此事的原委告知我父親。”
陸沉臉上沒有太多怒色,他知道陸晉明肯定是在薛南亭和李適之入宮後放鬆了警惕,說不定趁機開了小差,導致沒有收集到一個時辰後非常關鍵的消息,讓他在朝會上非常被動,對薛南亭和李適之的聯手沒有任何準備。
事情已經發生,他不能因爲下屬一次疏忽就喊打喊殺,畢竟這羣心腹拋家舍業潛伏在陌生的京城很不容易,犯了錯也只能丟給老頭子管教和修正。
“是,國公。”
譚正和渠忠應下,前者又道:“這次疏漏是小人的責任,還請國公降罪。”
渠忠亦道:“請國公降罪。”
“犯錯自然該罰,現在革除你們兩人一個月的薪俸。”
陸沉的語氣依然平靜,下一刻淡淡道:“再有下次,我會讓別人來接手這攤子事情。”
兩人大駭,立刻躬身道:“小人再也不敢了!”
“好了,用心辦事,都下去吧。”
陸沉擺了擺手,秦子龍等三人一齊行禮告退。
書房內安靜下來,片刻過後一個人影從裡間走出來,感慨道:“其實也不能怪你這些忠心的下屬,當時連我都沒有意識到左相和李尚書的問題,原本以爲天子只是像平常一樣召見重臣,這種事在京中實在很尋常。直到聽聞朝會上發生的事情,我連忙讓人翻找之前的卷宗,才發現左相和李尚書竟然還有這樣的小秘密。”
其人正是織經司提舉蘇雲青。
陸沉起身親自倒了一杯茶遞到他面前,問道:“你怎麼看待此事?”
蘇雲青道謝接過,落座後說道:“如果天子、左相和李尚書站在一條船上,說句實話你的處境很不樂觀,在京城你沒有半點勝算。他們除了不能威脅到你的性命,其他任何決定都能無視你的心意。這三人聯手就是整座朝堂和江南十三州的力量,要壓制你和你帶來的三千騎兵,幾乎沒有任何難度可言。”
陸沉沒有否認。
蘇雲青微笑道:“不過局勢不至於如此艱難,左相這次打了你一個措手不及,是因爲他要將李適之擋在中書之外,所以必須要讓許刺史回京。簡單來說,這次他們的交易並非常例,往後左相還是會繼續盯着李適之,因爲之前右相被迫辭官的事情委實惡劣。”
“天子因爲韓忠傑的事情對我意見很大,這次蕭叔出面幫我頂了回去,但是類似的法子只能用一次,再用就沒有那樣的效果了。而且一旦引起文武百官的反感,天子甚至可以順水推舟,讓蕭叔安安心心回家養老。”
陸沉擡手捏了捏眉頭,繼而道:“我已經和蕭叔說過,往後不論天子和李適之如何出招,他都不必再出面硬頂,因爲至少在眼下看來,軍事院的大權不能交到旁人手上。”
“那你怎麼辦呢?”
蘇雲青擔憂地說道:“這次很明顯只是一個開始,你一時半會又不能回定州,爲了削弱你的權柄打擊你的名望,朝中肯定會有接二連三的手段。你要知道衆口鑠金積毀銷骨,就算你秦國公身上真有一層金光,也經不起有心人連續不斷的敲打。”
陸沉端起茶盞飲了一口。
蘇雲青見狀便提議道:“要不先解決丁會,給天子和朝廷提個醒?”
陸沉問道:“怎麼解決?”
蘇雲青微笑道:“這很簡單,丁會這兩年撈油水撈得盆滿鉢滿,既然他們能用這種手段扳倒刑部尚書高煥,我們自然可以有樣學樣。”
短暫的思考過後,陸沉搖頭道:“動丁會就落了下乘,說不定直接遂了他們的願。如你所說,天子想要打壓我,一方面是毀掉我的名聲,另一方面是在邊軍體系摻沙子,前者要比後者更容易。按照他們奉行的那套規則,只要丁會出了意外,即便是有確鑿證據的彈劾,也會將擅專的屎盆子扣在我身上,參我一個目中無人一手遮天。”
蘇雲青遲疑道:“那也不能什麼都不做吧?你若是一直退讓,對方肯定得寸進尺,直到逼得你狼狽逃去江北。其實現在兩邊爭取的是人心,以及朝中大部分中立官員的支持,只要誰能取得道義上的優勢,就會形成大勢。”
“我相信左相不會沒有立場和原則,這也是我之前在朝會上同意丁會去定州的緣由。”
陸沉笑了笑,平靜地說道:“難道你還沒有看出來,真正難纏的敵人不是天子而是李適之,這次他藉着幫天子起復韓忠傑的由頭,給我搞出來一堆煩心事。”
“李適之……此人渾身是刺,不好下口。”
蘇雲青雖然這樣說,表情卻明顯有些興奮。
相較於丁會這樣的三腳貓,直取中軍肯定更有趣,這也是陸沉在戰場上慣用的手段。
陸沉點頭道:“如今他和天子如膠似漆,又接過了老相爺的遺澤,成爲江南門閥望族之魁首,再加上其人沉穩老辣官聲清正,連宣麻拜相的誘惑都能忍住,確實不好對付。不過我記得按照朝廷規制,今年的京察快要開始了,這是李適之的職權?”
蘇雲青的反應也很快,輕笑道:“是,這確實是個給這位吏部尚書添堵的好機會。”
陸沉道:“你那邊應該有不少官員的黑材料,我的下屬這兩年也有一些收穫,你一併拿去。你先從中甄別出不是李適之心腹的官員,不需要做到絕對正確,只要有一個大概範圍就行。”
蘇雲青沉吟道:“然後將李適之的人的黑料捅出去?”
“不。”
陸沉笑着搖搖頭,繼而道:“只要確認是他的人,就不要動,只動那些和李適之無關的官員。記住把握好分寸,拋出去的黑料不能太嚴重,要卡在一個讓那些官員慌亂卻又不一定會被罷官的尺度上。”
蘇雲青一怔,隨即仔細一想,恍然道:“讓他激起公憤,然後變成衆矢之的?”
“跟他們學的。”
陸沉眼中泛起一抹銳利,緩緩道:“李適之想成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我們就幫他一把,讓他儘快排除異己一家獨大。”
“都說朝中的老狐狸很陰險,國公真是不相上下啊。”
蘇雲青忍不住笑了起來,又期待地問道:“這件事由你親自操持?”
“我給你找了一個肯定會很默契的搭檔,高煥雖然回了龍林老家,但是他心裡的熱血還沒冷,對這種事情格外感興趣。”
陸沉悠然道:“你負責整理材料,具體如何出手讓高煥籌謀,爭取早點將李適之送上人臣之巔。”
蘇雲青對此並無異議,好奇地問道:“那你呢?”
“我就不影響你們發揮了。”
陸沉站起身來,微笑道:“你知道我已經和厲姑娘定下婚期。這些年我們見面極少,好不容易相見也是在戰場上,如今當然要趁這段難得的閒暇時光,遊一遊大好江南。”
蘇雲青啞口無言,好半天才衝陸沉伸出一個大拇指。
“好興致。”
……
三天後,魏國公府後宅。
“遊江南?”
厲冰雪微露詫異。
陸沉點頭道:“先前不就說過,我這次回京主要是陪你,反正這段時間我也比較清閒。今兒一大早我入宮請示了陛下,他一口允准下來,還讓我多陪陪你呢。”
厲冰雪莞爾道:“好,不過我要帶着婉兒同行,她這幾年也沒有出去散過心。”
陸沉擡手捏了捏鼻子,看着她期待的眼神,點頭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