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尚書府。
清晨明媚的陽光灑在幽靜的庭院裡,一身家居常服的李適之精心伺候着他的菜地。
澆水、修整、攏土,這一切都是他親力親爲,不需要僕人代勞,當然除非是李錦山那樣的心腹,一般僕人壓根不敢擅自靠近府內這座小院。
約莫一刻鐘後,李適之心滿意足地走到亭中,淨手之後拿起帕子擦拭着額頭上的汗水,繼而望着肅立一旁的男子,微笑道:“過來的時候沒有被人注意吧?”
“先生放心,不會出差錯。”
男子顯得極其恭敬,而且他對李適之的稱呼與絕大多數人不同,儼然以座下弟子自居。
李適之點頭道:“當年讓你入織經司,便是因爲你足夠謹慎細緻,如今看來確實是我此生最明智的決定之一。”
“先生謬讚。”
男子神色沉靜,主動提壺斟茶。
“坐下說。”李適之又問道:“令堂近來可好?”
“託先生的福,母親身體康健胃口也好,只是時常會跟我說起當年的事情。她感嘆恩人高義,施援手卻不圖回報,而且連姓名都不肯留。”
男子眼中浮現感慨之色,繼而道:“我牢記先生的囑咐,沒有告訴母親當年是先生將我們母子二人拉出火坑。”
“一樁小事而已,老人家卻記掛這麼多年,真讓我受之有愧。”
李適之輕嘆一聲,望着庭院中碧綠青蔥,陽光映照出點點碎金,徐徐道:“其實你能有今日,和我沒有太大的關係,我只是幫你鋪好第一步,後面全靠你自己,畢竟織經司是個特殊的衙門,秦正又是先帝身邊最厲害的人物之一。如果我冒然插手,你莫說能成爲如今的三大提點之一,恐怕早就被秦正打壓下去。”
“秦提舉確實很厲害。”
男子心有所感,隨即正色道:“但是先生太過自謙了,如果沒有先生爲我指點迷津,我又怎會有今日的境遇?萬事開頭難,不知有多少人倒在第一步,這恰恰是先生對我最大的幫助。”
他叫沈毅,現年三十九歲,十四年前入織經司,從一個小小的書吏做起,憑藉出衆的才幹一路升爲京畿司察事。
李宗本登基之後,將秦正的親信悉數遣走,沈毅得以升任京畿檢校,後來又升爲提點,如今地位僅次於提舉蘇雲青。
李適之輕笑道:“不必如此正經,說起來你我有很長時間不曾相聚,合該輕鬆一些。”
沈毅亦笑道:“先生說的是。猶記上次相見是在三年前,這三年裡我積攢了不少疑問,今日總算能當面請教。”
“你說。”
李適之端起茶盞,神態溫和。
沈毅開門見山地說道:“秦提舉被迫辭官,當時陛下在我、蘇雲青和呂峰之間猶豫不決,先生派人送信給我,讓我主動退出競爭,我心裡卻是有些不解。於我而言,提舉還是提點區別不大,但是能往前一步,想來可以更好地幫到先生。”
李適之直白地回道:“原因很簡單,笑到最後纔算成功。當時秦正被迫辭官,他的心腹也都會被趕走,表面上這是一個爭奪權柄的大好機會,實則不然。以我對陛下的瞭解,他在有些時候會優柔寡斷,但在權爭這件事上很有天賦,他會把織經司提舉當做一個陷阱,看誰最後會上鉤。如今蘇雲青雖是提舉,但他的權勢遠遠比不上秦正,就是因爲你們三位提點的存在,本質上來說這是陛下有意制衡。”
沈毅恍然道:“多謝先生指點。”
李適之微微一笑,話鋒一轉道:“先前那場京察讓我灰頭土臉,但也不是沒有收穫。”
沈毅心念電轉,試探性地說道:“先生是指蘇提舉?”
李適之點頭道:“我知道陸沉在京中佈置了一些耳目,然而這些人最多隻能控制少數下層官員,他們無論如何都沒有能力抓到戚維禮等人的把柄。放眼朝堂內外,只有織經司具備這個能力,而織經司內唯一和陸沉可能存在深交的官員便是蘇雲青。回首陸沉崛起的過程,蘇雲青在不少階段和他有過交集。”
沈毅思忖片刻,斟酌道:“先生,蘇提舉爲人極其謹慎,即便他暗中向秦國公提供情報,我很難抓住他的把柄。”
“當然不能輕舉妄動。”
李適之面露欣慰,道:“今天特地讓你過來,就是要當面告訴你,京察已經過去,再糾結此事沒有任何意義。從現在開始,你要儘可能查清楚蘇雲青和陸沉的關聯,同時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你的舉動。等到將來時機成熟,你再將證據拿出來,務求一擊必中。”
“我明白了,請先生放心。”
沈毅既然能靠着自身的能力一步步走上來,當然不是志大才疏的阿諛之徒。
只需李適之給他點明箇中原委,後面就不需要再操心,沈毅自然會料理妥當。
“我當然放心。”
李適之看向遠處站着的李錦山,衝他比了一個手勢。
片刻過後,李錦山雙手捧着一個錦盒走進亭中,放在沈毅面前,旋即退下。
沈毅問道:“先生,這是?”
李適之示意他將錦盒打開,然後微笑道:“令堂畢竟年事已高,大意不得。這是我讓人尋來的上等靈芝和人蔘各一份,你帶回去收着,萬一有需要的時候就能用上,算是我對老人家的一點心意。”
沈毅起身行禮,神情鄭重地說道:“先生恩重,何以報答?”
他如今已是織經司提點,眼界自然不低,普通金銀很難放在眼裡,但他知道錦盒中的物事何其珍稀。
這可是關鍵時刻可以救命的寶貝,一般權貴府邸拿着銀子都買不到。
李適之擺擺手道:“見外了,不許推辭。”
沈毅垂首道:“多謝先生。”
“你我難得一見,本該留你用飯,但是……”
李適之站起身來,喟然道:“將來總有機會。”沈毅嘆了一聲,懇切地說道:“先生但有吩咐,只需讓人傳達一聲,我必定竭盡全力。”
李適之亦有些動容,走過來輕拍他的肩膀說道:“去吧。”
“先生保重。”
沈毅拿起錦盒,一禮告退。
李適之站在亭中,目視他在李錦山的引領下離去,獨自靜站良久,眼神晦澀難明。
當李錦山折返的時候,李適之已經返身落座,神情淡然平靜。
“老爺,蘇雲青未必能有那麼強的實力,一次扳倒老爺的七名親信。”
李錦山的話若有所指。
“家父肯定出手了,這一點毋庸置疑。”
李適之端起茶盞潤了潤嗓子,繼而道:“這樣也好,我唯一顧忌的便是他老人家。這次他幫了陸沉一把,再結合陸沉後續閉門自省的反應,可見他們已經達成默契。家父是在敲打我,同時以此向陸沉示好,希望他儘快離京返回定州。”
說到這兒,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李錦山見狀便不再多言。
李適之問道:“丁會現在何處?”
李錦山答道:“昨日信使回報,丁大人與許相在淮州寶應府相遇,然後完成交接。接下來許相快馬加鞭返回京城,而丁大人按照老爺的吩咐,繼續慢慢地北行,這會應該還未進入定州地界。”
李適之摩挲着茶盞,陷入長久的沉默。
李錦山耐心地等待着。
“唉。”
李適之輕嘆一聲,遲疑道:“丁會先是侍奉家父多年,又盡心盡力地幫我做事,按理應該給他一個好結局,只不過到了這個關頭,有些事終究是無可奈何。”
李錦山小心翼翼地說道:“老爺,丁大人囿於能力,恐怕很難更進一步。將來只要老爺善待他的子嗣,再給丁家足夠豐厚的待遇,或許是更好的結果。”
其實他知道李適之早已下定決心。
李適之自嘲一笑,點頭道:“百年之後,我再親自向他賠罪。告訴那些人,手腳乾淨一些,莫要留下任何破綻,另外動手的時候利落一些,莫要讓丁會受苦。”
“是,老爺。”
李錦山恭敬領命,然後微弓着腰背退下。
李適之感受着清風徐徐,轉頭望着不遠處的菜地,那些綠油油的青菜長勢喜人,顯得生機勃勃。
他雙眼微眯,輕聲自語道:“人生百年,皆爲因果。”
他笑着搖搖頭。
……
秦國公府。
隨着大婚之日臨近,府內的裝飾和陳設也透出歡欣的喜慶。
因爲陸通以及陸氏族人的到來,陸沉徹底變成甩手掌櫃,不光見不到厲冰雪和顧婉兒,甚至無法插手婚禮的一應儀程,除了完成必須要辦的事情,基本上就是無所事事輕鬆自在。
實際上他肯定沒辦法這麼悠閒。
內院書房,他聽完譚正和渠忠的彙報,對這段時間手下的收穫有了一個大概的判斷。
“原來那個找沙州購買纏雲草的人是錦麟李氏族人……”
陸沉看向譚正,讚許道:“這件事辦的不錯,去賬房取兩千兩銀票分給兄弟們,洛嚴那邊我另有謝禮。”
譚正拱手道:“謝國公賞賜!”
陸沉又對渠忠說道:“你轉告寧不歸,集中精力抓大放小,他自然會明白這八個字的意思。”
渠忠應道:“是,國公。”
兩人隨即行禮告退,陸沉則起身走到窗邊,提筆在紙上揮毫潑墨。
他看着紙上的筆墨,緩緩道:“你在江南門閥之間佈局這麼多年,卻一直能夠隱藏在水面之下,確實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不過我現在更好奇的是,你接下來又想如何算計我。”
紙上只有三個大字:李適之。
隨着陸沉又一筆落下,一道豎線從這三個字中間切開。
“看來老相爺這輩子只做錯了一件事,那便是選定你爲繼承人。”
“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