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顧若影避開他們出了雪家大宅。她手中提着酒壺,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落雪已是最北,此刻雖沒有下雪,卻已是寒氣逼人。可這夜晚寒冷的空氣讓她感覺舒服,咳也停了下來。
她走到與路劍離喝酒賞月的破敗高塔之下。
這塔仍在那裡,沒有被拆掉也沒有被修葺,過了這十餘年,更爲破敗了而已。顧若影踩着破損的臺階向塔上走去,有些臺階已沒有下腳的地方,需得用內力躍上纔可以了。上到最頂端,圍牆原只塌了幾處,現在一半都沒有了,屋頂更是所剩無幾。她看到兩人坐過的粗木凳子居然還在原處,火堆的灰燼也都還在,不覺已是淚流滿面。
這裡,是路劍離病癒後兩人第一次單獨相處的地方,也是他第一次向她吐露心聲的地方。顧若影仍記得他說的那句“我只把你當成你,月九幽,我所識得的那個月九幽。”他也是在這裡說要與蕭璀爭一爭,並且願爲了她放棄一切。
“他在這裡承諾的,都做到了。”顧若影輕聲自言自語道,她已聽到蕭璀來到了身後。
“我知道。”蕭璀答着,爲她輕輕披上披風,陪她站在牆邊。從這裡望出去,腳下便是各家的屋頂,他知道顧若影今日一定會來這裡。
“我以爲都繞過你們了,沒想到還是讓你看到了。”顧若影沒有看他,只望着冷月。
“繞開了,我只不過知道你一定會來這裡而已。”蕭璀也循着她的目光一同望出去。
“你……知道這裡?”顧若影有些吃驚。
“你還記得那日嗎?他也是引了我到這裡來,跟我說你們在這裡喝過酒、賞過月。”
“啊……那日啊……”顧若影記起受罰的前一日,蕭璀在街面上堵住了她與路劍離二人,吃了醋,斥她回去,他倆人後面原是來了這裡。
“他跟我說,要拿他的江山換你。我原以爲是玩笑,卻不知他說的是真心話。爲了你可以不要江山,那時的我辦不到,現在的我,辦得到卻也再走不進你的心裡。”蕭璀黯然道。
顧若影沒有回頭看他,舉起酒壺開始飲。
蕭璀想阻止她,但又一想,若是路劍離的話會對她說什麼,便又換了語言道:“還病着,只能喝一壺了。”
“只拿了一壺。”顧若影哽咽道,“再念着,再想着,也是見不到了,偏又不讓我去找他……他讓我……在他走後……變回月九幽……”
聽到這個名字,蕭璀心中一動,呼吸都有些急促起來。他該是有多愛她,纔會說出這樣的話。變回了月九幽,變回了那個冷血殺手,才能更好的保護她自己,因爲這世上,再沒有人能像他一樣護着她了,寧願她變回殺手,也不希望她像現在這樣。
“你既是顧若影,也是月九幽。叫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就是你。”蕭璀盡是溫柔,他努力剋制着自己不上前去擁住她。
顧若影望向他,看到她悽悽的眼神,眼底的淚還在,加上蒼白的臉色,楚楚可憐的樣子讓他還是沒有忍住,上前一步,將她擁入懷裡,靴子踩到了灰裡都沒有感覺到。
“他讓我在以後的日子裡如他一樣護着你、愛着你、縱着你……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你告訴我,我應該怎麼做才能像他一樣……”蕭璀的眼睛也溼了,他只覺得懷裡的她已與原來的月九幽大不同,也說不出爲什麼,就是感覺大爲不同。唯一讓他覺得熟悉的是,那藥香又回來了。
顧若影輕輕掙脫開來,只搖搖頭,這世上沒有誰能取代路劍離,她猛咳一陣,捂在手裡的淺紫帕子瞬間染上了血色,她想把帕子團在手心,但還是被蕭璀發現了。
“幽兒!”蕭璀驚叫一聲,顧若影的口中不斷吐出鮮血,身體一軟便要倒下去,蕭璀將她抱在懷裡時已失去了知覺。蕭璀一路用盡全力狂奔,家裡的人正爲找不着兩人着急上火,幾人出來尋,就在路口碰到了他。
“主人!”灼瑤撲過來,無衣一看便急忙往回走,先去叫冥藥了。冥藥到了大門口就迎上了衆人。
“先生,快看看!一直吐血!”蕭璀將懷裡的顧若影露出來,她一身白衣,胸前、裙襬上是成片的鮮血。
也顧不得回房間,蕭璀就地蹲下身子讓冥藥查看,這一查,臉色是越來越差。大家都不敢出聲,都只敢靜靜站在他們身邊。
“中……毒……”冥藥檢查完,最後拿起她的帕子細細聞了聞,然後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何時……何人下的?”灼瑤急急問道,這一路她的視線基本都沒有離開過顧若影,並沒有什麼人靠近他們,怎麼就中了毒呢?!
蕭璀臉色鐵青,握緊了顧若影的手,啞着嗓子問:“是她……自己?”
冥藥又嘆了一口氣,重重點了點頭,“我說以她的身體,怎麼會就是好不了呢?這些日子更是不讓我把脈,只按原來的方子吃着藥。我還以爲是心病的原因……原來,她一直在給自己下毒……”
“何毒?”蕭璀問。
“鬼薔。旁的毒對她來說無用,但是這鬼薔對於她卻是有用的,只要時間夠長而且不排出,也是一樣會中毒。”冥藥回答。
“這毒?她應該是用了好幾個月了,一直就像是病着,然後要讓我們以爲她是病死的。”蕭璀也嘆了一口氣。這藥曾被風月白用在他兩個妹妹身上,當時風家主風凝紫便是這樣的情況。
“你知道這藥?”冥藥指揮他抱着顧若影到了房間。
“知道,以前風家主被她哥哥下的就是這毒,我竟沒有想起來。”蕭璀恨自己太粗心,竟然沒有發現兩人連面色看起來都是差不多。
“這毒也好解,但是這回解了,她還會再下。若是一心求死,多的是死法。”冥藥難過地說。
蕭璀不再說話,只是將她的手越握越緊,直到她睜開眼。
顧若影知道自己這下再也瞞不住了,對着滿屋子的人說:“讓……讓你們擔心了,但我……但我,真的不想一個人在這世上活着……”
“先生,如你不救,幽兒還有多少時日?”蕭璀問。
“如接着天天吃,十天半月。”冥藥答的是真話。
蕭璀不再說什麼,自顧自走出門去,冥藥揮揮手,讓其他人也出去。
灼瑤待大家都出去後,哭倒在顧若影身邊。
“灼瑤,你不要哭,如今你有無衣顧看,我也安心,我實在太想昫王了,我要早些去見他……”顧若影將頭靠向灼瑤的頭。
“主人去哪裡,我就去哪裡,主人去死,我便也去死。”灼瑤堅定地說。
顧若影聽她這樣說,不知如何答,便閉上眼不再說話。
蕭璀出去了許久,大半夜的纔回來。他推了門進來,哭得累了的灼瑤見他進來便起身出了門去。但她不敢走太遠,就在門口候着。
顧若影微微睜開眼,見蕭璀換了身寶藍色的常服,這是她曾讚美過的顏色。頭髮也重新梳了,換了金色的發冠。他的手中捧着一身正紫的衣裙,是給顧若影的。
“王上……”蕭璀也不理她的阻止,親自上前替她換衣。換好又扶她起身,攔腰抱起她走出了門去。
“王上,去哪?”顧若影縮在他懷裡,輕輕問。
“去你最喜歡的地方。”蕭璀出了院門,躍上雪家最高的檐頂。等兩人坐穩,他又從懷裡掏出兩壺酒來。
“酒?”顧若影接過其中一壺,輕笑道,“死前還能暢飲,也是美事。”
“我都極少與你對飲,今日喝個痛快。今日我不是燁王,我是蕭璀;你不是曜太后,你是月九幽!”蕭璀一臉悲色,聲音雖低沉卻堅定,像是壓抑着什麼,他的眼睛深深地望向顧若影,像是要望到她心裡去一樣,接着說,“我這一世……這一世,最恨的事便是放開你的手!我怕你在燁都受傷害,便一心覺得你跟了昫王去便會有好日子過了,只要你過得好,我心便安。可是,我沒有一日心安過,我只要呼吸便想到你,如何心安!我原以爲我有了天下便會忘記你,可是,你一刻都不曾從我心裡走開!你在那曜國,我見不到、觸不着,但好歹知道你好!如今,你卻要去死,真正的離開我,好!好得很!”蕭璀聲音高了,大聲叫着!他將自己的酒壺撞向顧若影的酒壺,也不等顧若影答,就狠狠灌了幾口,飲完,也不客氣地拿袖子擦了擦嘴。
顧若影聽得有些心驚,更不曾看他做過這樣的動作,就算以前不曾是王也是端着王的架子,不會做這樣隨意的動作。她也舉起酒壺喝了一口,酒是好酒,可是這一口讓她的臉色頓時變了。她扔掉自己手裡的酒壺,一把奪過蕭璀的酒壺又喝了一口。
“主上!”顧若影急得大叫一聲。
蕭璀聽到她叫自己“主上”,便微微一笑,嘴角已是流下了鮮血。
“要死……就一起死吧……也如了你的願……早些……早些去見他……我們一同下去,一同投生,看誰先遇到你!”一陣難抵的腹痛讓蕭璀痛苦地低吟一聲,鮮血一口接一口吐出,人也坐不住了。
“你爲何……爲何要這麼做!你死了……這天下要怎麼辦……”顧若影忙拉住他,自己也只覺得腹痛無比,原本就中了鬼薔的毒,再加上蕭璀這毒,已是自身難保。
“這燁國……這天下……這些該死的權力……誰要誰便拿去……總之我不要了!我只要隨你一起去死!”蕭璀重重地說道,他再也坐不住,滾下了檐。顧若影沒有鬆手,但也沒有能力再護住他,於是兩人一起滾落下來。
院子的灼瑤看到了,飛身上前來接,無衣正好也看到了,便一起上前接住兩人,可是還是有些遲了,四人同時摔在院子中。
“快……快救……主上!”顧若影說完這一句便暈死了過去。而蕭璀在摔下來的時候便已經暈了過去。
灼瑤力量不夠,無衣便墊在了最底下想護住三人,所以最先落了地,撞斷了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