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這大王莊中,因父親行商遠遊在外,此時實際的主人乃是這王玉娥王大小姐。
若說在花前月下,這王玉娥是被陳文炳那樣浮華公子哄得團團轉的小女子;但臨到這般大事,卻顯出她狠辣個性來。就在那一晚和王道陵密議的第二天一大早,王玉娥就將整座大王莊的奴僕召集到莊園議事正廳中,以開春農耕、發放他們回家協助農事之名,讓他們從今日起全都放假半月。
主人放假,所有的丫鬟奴僕自然個個歡欣,毫無異議。他們中間,大部分賣身王家,出身都是辰州本地人士。現在開春農活漸多,主人發話讓他們回家,自然人人高興。王玉娥吩咐之後,這些下人便各自回屋收拾了包裹行囊,很快作鳥獸散,轉眼這大王莊便爲之一空。
對一般的地主莊園來說,這樣遣散全部奴僕的舉動並不尋常,王玉娥這般做出自然也有她特別的用意。當確認所有的下人都走了之後,約摸半個時辰,那昨晚鑽穴逾垣的陳文炳便悄悄到來,和她一起等在這大廳之中。大約又過了一個多時辰,這大王莊東邊側門外,那條蜿蜒於綠油油麥田間的小路上,便不知從何處走來二三十個人。
這羣人當中,有男有女,大多數是莊丁丫鬟的打扮,成羣結隊地朝大王莊走來。不一會兒,他們便從這私家莊園的東邊側門魚貫而入,在最前面那個管家打扮之人的帶領下熟門熟路地走到莊子裡議事正廳中。
“來了麼?”
王玉娥已和陳文炳在廳中恭候多時;此時見一羣人進來,兩人趕緊起身相迎。見大家都進來,這時候的一家之主王玉娥眼光四射,想在人羣中找出昨晚和自己議事的王道陵。看了一陣,卻並沒有在人羣中發現。
正當王玉娥有些愣神,那個爲首的老管家模樣之人卻忽然仰面哈哈大笑,然後跟王玉娥二人如出家人一般合掌躬身作了個揖,直起腰滿面含笑說道:
“王小姐不須找尋,小的正是昨晚那衡山道人!”
“啊?”
王玉娥聞言朝他臉上看去,卻見他相比昨晚已完全換了個模樣。此時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看似老態龍鍾但眼神裡卻透着精明的老者。這老者身上穿一件青衣棉袍,腰間束一條褐布腰帶,頭上帶着三綹的方巾,正是此間一個典型的管家打扮!
正在她還在打量時,卻又聽眼前之人道:
“小姐你有所不知,我等朋輩之中只有我一人與那張牧雲打過交道。此番施行妙計,我便得用仙家法術幻了容貌,免得被他識破。他們則俱都是本形。”
說着話,王道陵往後一招手,道:
“來來來,各位道友都來見過王家小姐。”
聽他一聲招呼,後面二三十人便呼啦啦涌上前來,大多七嘴八舌地跟王玉娥見了禮。
說起來,雖然王道陵昨晚曾言“衡山七友”之事,但此時他卻並沒跟王玉娥仔細介紹究竟這些人當中哪些是七友,哪些只是平素交好的山中修道羽士。而王玉娥在這樣的覲見之時,對這些事竟也並不深究。雙方這般疏離,其實大有道理。他們雙方,實則各懷鬼胎。別看昨晚三人商議得頭頭是道,一致認爲要除掉那個身具妖術之人,十足十的理直氣壯;但實際上,大家都心知肚明。無論理由多麼充足高尚,他們此番也不過是配合着要用一個陰險狠毒法兒去對付一個身具法力之人。大家都動機不純,一個要除去心頭大患,一個要爲友報仇,雖然各自肚裡想時義憤填膺,但真個放不到檯面上來細究。
因此,這一回行事雖然又有當地富紳的大小姐、又有自稱的山中煉氣羽士,但實在更像在搭夥做一件不法之事。這種時候,完事後便各走各路,以後最好永不相見,當然此時沒必要攀親搭故細究來歷了。
這樣一來,那王玉娥和陳文炳便無從得知,別看現在二三十號人濟濟一堂熱熱鬧鬧,其中卻只有她二人是人類。其餘的,卻都是深山幽谷中的精怪妖靈了!
不過,雖然打定主意不問對方來歷,但王玉娥這眼光一掃之間,卻很快注意到人羣中一人。
“呀!”
目光一觸及那人,王玉娥忍不住在心中驚叫一聲:
“好美一女子!”
原來,就在她目光落處,卻見那廳堂人羣之中有一碧襖綠裙的青春女子,約摸在豆蔻之年,正亭亭立在衆人之間。雖則這女孩兒只是青衣小鬟的丫頭打扮,但一身素裝並掩蓋不住她無邊的麗色!
初看她時,便覺得光彩照人;仔細打量,更覺得是幻麗萬端,如詩如畫。說她嫵媚,則青絲垂髫,眼眸低垂,玉靨如荷粉,羞羞澀澀娉娉婷婷地立於當地,讓人卻只覺得她猶如春雨新霽後空山的一竿青青翠竹,無比的水靈清麗。若說她清麗,卻曲線婀娜,橫流眼波,婉轉酒渦,春山眉黛,雪是香腮,云爲鬢鬟,再加上那嘴角微挑,似笑非笑,則神色生動之際真如染芙蓉之色裁麗霞爲神,腰肢綽約地立在當地,娜曼都麗,宛若日照紅霞,煙潤杏花,實在美豔絕倫,媚麗無匹!
“請問這位是?”
儘管王玉娥身爲女子,一時也看得如癡如醉;雖則心機犀利深沉,這時她也不由自主地擡手指着那女子,脫口問了這麼一句。
“哈哈!”
見她如此,王道陵卻似乎早在意料之中。他哈哈一笑,儘管剛纔背對着身後人羣,並不知道王玉娥點指是誰,卻回頭準確無誤地叫出那女子名號:
“七妹,我早說你天生麗質,哪怕你再往人羣之後羞縮,卻還是被人瞧見不是!”
跟那女子打趣一句,他便回過頭來跟王玉娥介紹:
“小姐你所說的正是我家七妹,在我‘衡山七友’中數她最小。雖然年歲尚幼,但在我七友之中卻是修爲數一數二之人。辛七妹乃南天柱衡山九女峰的清潭仙子,芳名綠漪。來,七妹見過王小姐!”
王道陵最後這一句,乃有意讓那辛綠漪上前跟王玉娥見禮。誰知自己話兒說出,這七妹卻紋絲不動,隻立在原地輕啓了珠脣清泠泠應了一句:
“見過王小姐。”
“哈……七妹還是如此脾氣。”
見她如此,王道陵卻也不以爲意。舒展臉上皺紋笑言一句,他便轉臉跟王玉娥二人說道:
“莫要見怪,這辛七妹平素就是這般模樣。她那九女峰道場,山高水深,便練就這一番冷傲孤高的脾性,等閒也難讓她歡顏絮語。”
“當然當然。”
面對這些“仙人”,王玉娥倒也不敢發作什麼小姐脾氣。心悅誠服答了一聲,王玉娥口中便說道:
“文炳,你這就帶道長仙人們各去僕從下人屋裡暫且安頓。你——文炳?”
說了這一會兒,卻見旁邊並不應聲,這時王玉娥纔想起來身旁這心上人兒自打眼前這羣人進來,就再也沒開過口。念及此處,王玉娥趕忙轉過臉來朝這陳公子一看——卻見這粉面公子此時猶如木雕泥塑,只顧兩眼直愣愣盯着對面人羣,一眨不眨;他整個臉部此刻除了口角嘩嘩流淌如河的口水,就再也沒有活動之處!
“文炳!”
不用問,任誰也知道他此番如被天雷擊中般呆傻觀看之人是誰。饒是王玉娥養氣功夫好,這時在衆人面前這面子上也掛不住。她忍不住怒氣勃發,拿腳下繡花鞋在旁邊這丟魂公子腳面上用力一踩,提高了音量說了一聲:
“別呆看了,人家是仙子。咱們快去做事!”
“哇呀!”
直到被王玉娥一腳踩痛,失魂落魄的陳文炳才如夢初醒。回過神,他狠勁吞了一口口水,忙不迭地說道:
“好好,這就去,這就去!”
就在陳文炳這般狼狽失態之時,這時那人羣之中,卻忽聽得有人“噗哧”一聲輕笑。一聽這宛如露滴青石、空谷鶯囀的笑聲,纔剛剛活泛的陳文炳卻一時又如癡如醉,呆在原處。
不用說,這發笑之人,正是那位湘江之南、九女峰宜嗔宜笑的衡山第七友,辛綠漪!這正是:
染芙蓉以爲色,
剖美玉以爲神。
琴彈兮綠漪,
眉畫兮春澤。
沙晴水碧浪花柔,
明月煙中戲淺鷗。
不是青衫弦上思,
依稀香語囀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