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西崖曾經是照應接濟被流放的吳門故生的主力。
此事雖然是謝文載爲主導,但他本身也是個流放官員,手裡無錢無人,自己都還要仰仗表哥援手,他想要救人幫人,當然還是要請求表哥出力的。
而海西崖當時只想着,表弟年輕有才幹,正該有大好前途,一時不走運遭了難,若能廣結善緣,日後想回朝也能多點助力,於是便儘自己所能去幫助其他被流放到西北的吳門故生。
那時候海西崖還年輕,身家也並不豐厚,在長安初來乍到,妻子孃家兄姐又嫌他官卑職小,對他頗爲輕視。他很是吃了不少苦頭,才能在維持自家生活之餘,還能接濟他人。不過,表弟謝文載是精明人,又有鎮國公府周家暗中助力,受海西崖幫助的流放官員中,也有聰明能幹的人,願意指點他一二,或是幫着牽線搭橋,如此幾年經營下來,海西崖身家漸厚,人脈漸廣,再接濟吳門故生時,就輕鬆多了。
表兄弟倆都沒想到,吳門故生一遭殃就是二十多年。他們的派系領袖吳文安公明明還在朝任高官,手中也不缺權勢,卻愣是坐視門生下屬在邊疆吃苦,不肯出力救回一人。他爲了穩住女兒的後位,討皇帝歡心,提高外孫立儲的可能性,硬生生將自己最忠實的追隨者都捨棄了,以至於自家遭難時,滿京城都找不到幾個真心爲他鳴冤的高官來。等他一死,吳門派系立時分崩離析。若不是後來皇帝想要找人制衡孫閣老,重新起用吳門故生,後者的大多數人只怕都要在窮鄉僻壤葬送一生了。
可即使遇到再多的不順與挫折,海西崖對流放西北的吳門故生的接濟,還是堅持下來了。
他本人又是個溫和性子,給人老實巴交感。表弟謝文載也是個溫文爾雅的人,但因着年少得志時被恩師背刺,剛流放到西北那幾年,也曾有過憤世嫉俗的時候,後來才慢慢磨平了性子。相比謝文載,海西崖脾氣更好,與人爲善,接濟流放官員時,姿態放得很低,不會讓任何人感覺心中不適。因此,他在吳門故生圈子裡的人緣,只怕比表弟謝文載還要好一些。
謝文載還會與同樣倒黴的小夥伴們因爲政治、文學等各種觀念不和產生衝突,海西崖卻是從不跟任何人吵架的。他只會給這些不幸遭難的流放官員們提供堅固溫暖的居所、能保證溫飽的三餐、足以抵禦西北嚴寒的衣服被褥、天寒時節充足的取暖設備與柴火,還會在他們病倒時找來靠譜的大夫和好藥,儘可能幫助他們熬過艱難的歲月。哪怕有些犯官們家族背景強大,不需要他的幫助,也能在西北過得好,他也能告訴他們的家眷,該如何打點關係,該如何避免犯忌。因此,無論犯官們處境如何,海西崖都能爲他們提供切切實實的幫助。
除去不幸死在流放期間的吳門故生以外,能活着熬到遇赦的人,對海西崖都心存感激。流放期間,他們也會用力所能及的方式回報他,或是減輕他的負擔,或是指點他做官做生意,也有利用自己的人脈關係,替他牽線搭橋的。因此海西崖爲了能留下來照應衆人,放棄了好幾次升遷的機會,甚至一路從長安退到甘州、肅州,就爲了護着他們不受孫家迫害,他們對海西崖也更加敬重了。哪怕海西崖出身尋常,沒有過人的才學,他們也認爲他是有大毅力的真君子。
吳門故生遇赦起復後,大多數人回到了家鄉,也有人回朝起復爲官。當時海西崖還在瓜州,路途遙遠,聯繫不便,他與衆人幾乎斷了聯繫,直到後來調回長安,才慢慢恢復了書信往來。每年,海家都要收到從全國各地寄來的故人書信。雖然海西崖一再婉拒故人幫助,只一心替陶嶽陶閣老辦事,謀取仕途上的進步,可這並不會讓吳門故生們心生不悅,反倒越發欽佩他的品行高潔了。
如今海西崖即將入京爲官,那些已先一步入朝的吳門故生們,嘴上不說什麼,暗地裡卻沒少互相串連,認爲報答恩人的最佳時機已經到了。
海西崖年老,進京後估計也幹不了幾年,就要告老,會重新起復,也是爲了給兒孫後人保駕護航。既如此,吳門故生們但凡是有餘力的,都要捧他一把,總要讓他致仕得風風光光,即使日後終老田園,也始終受人尊敬,不會有任何人敢輕視怠慢纔好。
他們暗中商議着要如何行事,只跟陶嶽陶閣老探討,卻不跟海西崖以及與他同住的謝文載、曹耕雲和陸栢年等人提一個字,就怕海西崖這位真君子又要拒絕大家的好意了。在海西崖還不知道的時候,他在京中的住處,進京後的官職和共事的同僚,以及立功受賞的機會,連着義子、親孫日後的仕途功名,都有人安排好了。大家都拿定了主意,過去蒙他恩惠,安安穩穩地渡過了最艱難的流放歲月,如今,他們也要讓恩人安安穩穩地走完仕途的最後幾年,不用操半點心纔好。
陶嶽收到好友謝文載的來信,前去勸說禮部尚書改主意,也曾利用了海西崖的名頭,提前從衆位吳門故生處得到他們的親筆書信,拿去給禮部尚書看。後者再固執,看到同派系的其他人都支持八皇子,不贊成自己的主張,又如何能堅持下去?沒有了支持者,他的主張再正確,也不會有實現的那一天,反倒有可能會賠上自己的政治生命。因此,他只能不情不願地鬆了口,不再阻止皇帝立八皇子爲儲了。
沒人告訴海西崖這些事,就連陶嶽,也沒透露半點風聲。可海礁是誰?上輩子他曾經是錦衣衛最好的密探之一,這輩子又經歷了不少事,見識手段都有了進步。他本就有心在京中打探消息,留意着兩輩子的差異,尋找着可以借力的門路。那些曾經與海家交好的吳門故生們有所動作,又怎能瞞過他的眼睛去?
他探明瞭吳門故生們的打算後,心中感動,立刻便在信裡全都告訴了祖父。
別人要報海家的恩,海家也該心裡有數纔是。不能糊里糊塗地壞了人家的盤算,更不能得了好處還賣乖。
海西崖看了信後,沉默了許久,心中十分感動,又有幾分惶恐。
他當初幫人,真的沒有別的想法,純粹是想替表弟廣結善緣。沒想到表弟對仕途失去了信心,不肯起復回朝,反倒是他自己得以沾光,即將走上從沒想過的道路。
京城裡,有什麼在等着他呢?
海西崖心情複雜,又有些不好說出口的期盼。
他入了仕途,怎會沒想過出人頭地呢?原以爲能在五品郎中任上致仕,此生便已心滿意足。如今他才知道,其實他還是有貪心的……
他告訴孫女:“爺爺老了,一旦進京,便是入了繁華名利場。那是爺爺從未見識過的地方,興許哪天便會昏了頭,做出糊塗事來。好孩子,你一向聰明又冷靜,若是看到爺爺犯蠢了,千萬記得要提醒一聲,別讓爺爺丟了一世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