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掌燈宅院,花木扶疏,四周不見一個人影,鏤花窗口依稀飄出男子的輕咳聲。
我望着步生花,“你說裡面的是誰?白夫人又在哪?”
步生花將自己的身子隱了起來,“我進去看看。”
道德心驅使我將他狠狠拽住,義正嚴詞教育道:“你有點神仙德行好麼,用幻術將葉子變成鬼嚇嚇我們就算了,三更半夜的你怎麼好意思往人家寢房裡鑽,萬一人家夫妻在做運動怎麼辦,還是你本來就想去瞅瞅人家是怎樣運動的。”
步生花嘖嘖嘆了幾聲,“現在妖精的思維就是狂野奔放,顯得我們這些晚輩特迂腐特沒文化。你這番話,我定要轉述給一汐神尊聽聽的。”
我連忙哈巴狗似的將他牽到門口笑眯眯地說:“步生花仙人我知道你一向高風亮節一片冰心,心靈深處的純淨堪比崑崙山上的積雪。我知曉你進去偷窺乃是理所當然的,是一點都不帶齷齪的,是爲了幫我查探白夫人在不在房內的,就算一不小心看見人家夫妻做運動,你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小羽在此恭送上仙,祝你觀賞愉快。”
步生花揚揚眉毛很是得意,剛要鑽進房去,只聽房內傳出一道沉重的聲音:“管家……咳……是不是管家在外面,你進來……咳……立刻進來。”
步生花不客氣得推開房門,我們也不客氣地跟了進去。我想這三更半夜的,屋中男子是不是需要幫忙倒杯茶端個夜壺遞個什麼手帕紙巾的,步生花興許對那些瑣事感興趣。
屋舍內只燃一燈如豆,昏暗光線裡,一位素衣男子躺在紫檀榻上,闔着眼幽幽啓脣道:“今日是漲潮之日,虞歡是不是又在引江邊彈琴了,她彈了十年,我再此苟延殘喘了十年。”男子指尖緩緩摸到胸口,喟嘆着,“這顆心在我體內便跳動了十年。管家,你且去轉告虞歡,要她來見我,我將這顆心親自掏出來送予她,你們可知我如此活着生不如死。”
院外想起一陣窸窸窣窣腳步聲,我們三人聰明地隱了身去。肥狐狸隱不去身子,便將尾巴一卷,滾去書桌下牆旮旯蜷縮着。
中年管家進門跪倒在牀榻前,憂心道:“莊主,即便是爲了小莊主,您也不要將這顆掏出去啊。”
牀榻上的男子幽幽睜開眼睛,側過眸來,蒼白臉上綻出一絲嘲笑來,“你以爲我不主動將這顆心掏出來,她就不會來取麼?虞歡她遲早會再來挖走我這顆心的,與其她再次下手,不如我親自掏了給她。”
管家一臉便秘表情,“莊主,要不要我去請些高人來護院,您將這山莊下人打發的差不多了,這將您的安危置於何地啊。老奴認識些江湖劍客修行山人,老奴將他們請來,定能護得了莊主周全,老奴定不能再讓莊主受罪了。”
牀榻上掀起素衣一角,男子已然起身,羸弱的身子靠近管家,輕着嗓音道:“我說過多少次,不準傷害虞歡,一絲一毫都不可以。我遣了山莊下人,爲的是虞歡隨時回來不受阻撓,即使她來取我性命,我也甘願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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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默默砸了幾顆眼淚,扶着素衣男子重新躺入牀榻,遞了杯清茶過去,素衣公子飲了一口便罷,管家躬身離去。
男子躺在牀榻上,望着窗櫺間的朦朧月光,輕輕呢喃:虞歡,虞歡,虞歡。
這是唱的哪一齣?我們三個隱身走出莊主寢房,肥狐狸亦圓滾滾自臺階上滾下來,由於身子太過圓潤,沒及時剎住,差點滾到寢房對面的一口深井裡泡冷水澡。
肥狐狸拽着井繩爬上來,吐着舌頭道:“太刺激了。”
……
我轉眸對步生花說:“那男子有種病態美,是誰將他折磨至此的,如此可憐兮兮的男子我還是頭一次見。”
體內的母性情懷被勾得蠢蠢欲動。
步生花點點頭,沉思了會道:“估計除了情傷別無其他。哎,有時候作爲女人的你們太過於狠心,我們男人犯了多大的罪過,竟被你們女人折磨到自掏心肺的地步。可見你們女人的心腸有多歹毒,你們女人的感情又有多涼薄,我站在男人的角度爲全天下男子鳴冤不平,我覺得很有必要組織個男子聯盟保護協會,好好治療慰藉一下被你們女子傷得體無完膚的身心。”
男子聯盟保護協會?爲什麼我有一種無力吐糟的感覺。我倒是突然想起,東北之角有個婦女收容所,西南之地有個熊貓保護區。
我覺得事情一定不是如我們偷窺的那般,老話說的好,癡情女子負心漢,沒聽說過癡情男子負心女這一說法的。爲了弄清事實亦爲了洗刷女子薄情的罪名,我決定入這位莊主夫人的畫境裡再明目張膽地偷窺一番。
首先,我們需要弄清楚上古畫卷中的美人是否是這位頗顯病態美的莊主的夫人;再次,我們需要從夫人身上弄點血出來滴入畫卷,方可入得了畫境。
既然莊主找到了,夫人自然亦能順藤摸瓜摸出來。終於,兩個小丫鬟端着飯食出現在寂寥庭院裡,兩人邊聊天邊向另一端的漆黑宅院提步走去。
“夫人不怎麼吃東西,這些山珍海味怕是要浪費了,不如……”
“你膽子真大,竟想着扣掉夫人的飯食,若是被管家知曉,你就慘了。”
“只是說說嘛,我們快些將飯食送進去,快些出來纔好,總覺得夫人的宅院陰森恐怖。”
“哎,再恐怖也沒夫人的臉恐怖。”
待兩個丫鬟快速走進漆黑宅院,再快步走出來,我們一行人才快步溜進去。
真有種做賊的爽快感。
“虞歡不是莊主夫人啊?”我問。
方纔病態美莊主口口聲聲喊的都是這個名字。
“不是,這屆小莊主名喚白蕭煌,方纔跟你提過,莊主夫人乃相國千金,名喚唐冪。”
“我忘了。”我說。
“你們女人就是健忘。”
……
當我們進入黑乎乎宅院後,院中竟沒有一個伺候的下人。我們隱了身進入西廂房後,才發覺我們這隱身很是沒必要。
因爲莊主夫人是個瞎子。
衣衫凌亂的長髮女子窩在牀榻一角,眼睛上覆着白綾,豈止是個瞎子,還是個被毀容毀得慘烈的瞎子。此女子的整張臉像是被浸在腐蝕性藥水裡泡了幾天又拿把鋼刷刷了幾天,麪皮凹凸不平疙疙瘩瘩泛着凝固的血絲,糾結得很沒規律,觸目驚心的同時讓人不自覺想抓癢。
我一邊驚一邊癢一邊想,這便是畫卷中嫵媚明豔的美人?如今這形象也太狷狂了點,就算是她親媽恐怕也認不出啊。
若是這夫人大半夜走去山莊大院溜達溜達下下食,那個效果不得了。
看着披頭散髮,眼覆白綾,一張被毀的雜亂無章的臉。我由衷欣慰,如此活着太有存在感太過攝人心魄。若將她收入畫卷,說不定正成全了她終極夢想。想着這一層,我這個收魂之人心中的內疚輕了些許。
一習涼風自軒窗灌進來,輕輕吹掉覆在女子眼上的白綾。白綾落下那一瞬,女子眼睛上凸顯出兩個大黑窟窿。很明顯,那雙眼睛是被硬生生剜掉的。
我腿有些發抖,這有眼無珠的最高境界,這炫目到極致的臉蛋……這裂錦山莊的莊主同夫人一個賽一個慘烈,這究竟是爲了哪般。
我獨自去了院中,四十五度仰望當空的月亮緩解了會低迷的小情緒。不一會,步生花也飄出來,伸手遞過一隻小瓷瓶。
“她的血給你取來了,你看用着可算順手。”
我接過瓷瓶才瞥見鳧蒼也閒步走來,一隻手提溜着閉着眼拉着舌頭的肥肥。
“它嚇暈了。”鳧蒼說。
我冒了幾滴冷汗,終於明白爲什麼肥狐狸會患上精神疾病了。就這恐怖值頂多兩顆星的畫面便將它嚇挺了。即使它之前沒患上精神病以後肯定也得患上,這薄弱的小神經很激發我體內的母性情懷。
我接過它硬邦邦的身子耐心地敲了敲,這硬度不賴,砸核桃吃剛剛好。
紫荊花枝頭顫了顫,不經意一瞥,一襲藍衫正端立於半開的花枝上,我心頭一喜,輕快跑過去,“一汐,你怎麼來了?”
一汐飄然落地,淡淡道:“本是路過,便來看看你們。”
步生花同鳧蒼也來拜見他們家主子。
一汐略頷首,示意對方起身。我突然覺得我有些不懂禮節。人家兩位大仙見到一汐都要行禮,我這個小妖反而屁顛屁顛跑過去直呼人家名諱。可是婆婆沒教我這些繁文縟節,況且我當老大也當習慣了,真不適合給人點頭哈腰。
好在一汐神尊沒挑理,若是她給我冠以大不敬之名,我真是找不出個比他還要高端的人物來替我求情。
我鼓了點勇氣再靠近他幾步,“神尊是去哪路過此地呢?”
一汐默然片刻才道:“去月老殿一趟,返歸時見你們再此,便來看看你們此行是否還順利。”
兩位大仙道正在努力,雖目前遇到點小迷茫,但不成問題。
可我的心思全然不在這,一汐說他去了月老殿一趟,他難不成是去求姻緣了?大神也發春?
由於我於此問題上鑽研得太過投入,以至於一汐何時走的,我都不曉得。
悻悻的,我繼續辦公差。選了個犄角旮旯將瓷瓶中的血滴入畫卷。出人意料,那滴血卻如荷葉上的露珠一樣來回滾動着,堅持不肯滲進去。
這般堅持的結果只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