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長宜甚至在想,如果把這個水庫加以開發利用,等三源建設好旅遊業形成規模的那一天,說不定那些大城市的人們會選擇這裡居住呢,到時在蓋幾棟商品樓出售,這裡,就是非常美麗的觀景房!
眼前的山,雖沒有峨嵋的嬌姿華山的險峻,也比不上泰山的挺拔桂林山峰的奇異,但它卻有自己獨特的風韻——那就是不着一絲鉛華的美,這種美,樸實自然,卻生動無比。
西側的山上,還有一個小土地廟,彭長宜發現,這裡的土地廟特別多,儘管在他的家鄉也有山,但那裡屬於丘陵地帶,沒有土地廟,即便有,也早在過去那個年代被搗毀了。這裡,保存着一種原始的美,幾乎所有的山村,山上都有土地廟。土地廟裡供着土地爺,土地爺掌管爲村民消災解難,受理人死後報到引路等事宜,在諸路神靈中,他可以說是最基層最接近於民衆的神了,也是最受百姓歡迎的神了。
他只顧着自己在上面陶醉着,忘了後面的羿楠,羿楠說道:“怎麼這麼自私啊,全然不顧身後還有個女士。”
彭長宜一聽就樂了,就見羿楠拎着裙角,穿着高跟鞋,可憐兮兮地看着站在山坡下,彭長宜說:“你穿着高跟鞋上得來,一會就會下不去了。”
羿楠說:“那我也不能站在這兒呀。”
彭長宜只好又走下岩石,拽着山上的植物,向她伸出了手。
羿楠見彭長宜向她伸出了手,就有了片刻的恍惚,這個男人,是第一次主動向她伸出手,想起那次下鄉,他把自己一人丟在山上的情景,已經有了很大的飛躍。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抓住了他那有力的大手,然後藉助彭長宜的力氣,登上了山坡,一直被彭長宜拉着,來到了那塊巨大的岩石上。
彭長宜喘着氣說道:“一會下去我可不管了。”
“你怎麼總怕擔責任呀?”羿楠脫口而出。
彭長宜一愣,似乎羿楠這話有所指,也似乎是她終於發泄出對自己的不滿。但是,他不想跟一個記者解釋自己,有些話不說反而更好,再說自己也沒有必要在她面前表現的英勇無畏,更沒有必要得到她的讚許,所以,也就不去計較她的無理和放肆,就笑了一下,說道:
“羿楠,你在三源生活多長時間了?”
“二十九年快三十年了。”
“哦,本地人?”
“是的。”
“工作多長時間了?”
“大學畢業後就回三源了。”
“回來就在報社幹嗎?”
“是啊,我回來的時候報社剛組建,所以我算是報社的元老了。”羿楠有些驕傲地說道。
“嗯,那你知道這個水庫的情況嗎?”彭長宜進一步問道。
“我知道這個水庫,但是這個水庫詳細情況不知道,不過我姑父可能會知道。”
“你姑父是誰?”彭長宜回頭看着她。
“我姑父原來是水利局的工程師,現在退休了。”
“哦,他在哪兒住?”彭長宜來了興趣。
“就在縣城,有的時候他也到這裡來釣魚。”
“是嗎?那你給他打個電話,看他現在在什麼地方?我想了解一下這個水庫的情況。”
“沒必要這麼急吧?”羿楠看着他說道。
“有必要。”彭長宜堅定地說道。
羿楠聽他這麼說,就掏出電話,看了看,說道:“這裡沒有信號。”
“哦?”彭長宜也掏出自己的手機,一看果然沒有信號,他皺了一下眉,說道:“不能沒有信號啊?”
“完全能,三源許多地方都沒有信號,或者信號太弱,移動信號還沒有實現全覆蓋。”羿楠表現出了記者的職業素養。
“你怎麼知道?”
“呵呵,我能知道許多縣長不知道的東西,因爲我是記者,而且,我也好打聽。”羿楠很得意。
“好打聽固然是記者良好職業素養的體現,但有些時候還需注意,該打聽的打聽,不該打聽的不要瞎打聽。”
羿楠沉默了,半晌才說:“我承認,我有自己的野心,也承認,我的眼睛始終盯着礦山,上次你不是說什麼事都需要證據嗎?所以,我纔有了孫老闆的這封信。”
“羿楠,聽我話,有的時候,你即便再會錄音,也無濟於事,你懂我的意思嗎?”彭長宜說完,回頭盯着她。
羿楠當然懂彭長宜的意思了,儘管他什麼話都沒有直說,但是她感覺彭長宜完全是善意的,他在善意提醒自己,提醒自己注意安全。她說道:“我懂您的意思,放心,我也不是一點腦子都沒有。”
“走吧,這裡手機沒有信號,有事也接不到電話。”說着,就帶頭走下了那塊巨石,然後向羿楠伸出手,說道:“把手給我。”
羿楠忽然倔強地說:“不用扶,我自己能下。”
說着,就去脫鞋。
彭長宜笑了,說道:“行了,你拖鞋也不頂用,扎着腳,再說了,穿着鞋,總比光着腳的強。”
羿楠看着彭長宜,忽然有了那麼一刻的愣神,今天他感到這個男人說得的話都似乎暗示着某種哲理,她就說:“你像個迷。”
彭長宜笑了一下,沒有接她的話茬。
羿楠又說道:“不過現在更像一個男人,一個縣長了。”
彭長宜噗嗤笑了,說道:“哦,是考證後的結論嗎?”
“不是,憑我的直覺。”羿楠把手遞給了彭長宜。
彭長宜用力握住她的手,撐着她一步一不走下山坡。
重新回到那條羊腸小道上時,彭長宜這才接着剛纔的話茬說道:“那這麼說來,你的直覺我以前就不是男人,不是縣長?”
“最起碼是軟弱的男人,軟弱的縣長。”羿楠毫不隱瞞自己對他的看法。
“呵呵,幼稚。”彭長宜笑着說道。
羿楠笑了,說道:“我知道我有時候的確很幼稚,連小龐都這麼說我。不過,那的確是我以前對你的看法,隨着瞭解的深入,我現在不這樣認爲你了,我認爲你應該是一個很有擔當很男人的縣長。”
彭長宜心想,你以爲小龐 比你更成熟嗎?但是他嘴上沒說,他不想和一個女孩子探討這種問題,就囑咐她,讓她想着聯繫她姑父。
羿楠笑了,說道:“忘不了。可是縣長,您爲什麼對這個廢棄的水庫感興趣?”
彭長宜站住了,指着遠山和近水說道:“你不認爲這裡很美嗎?”
“美呀,當然美。”
“除去這裡的山水美麗之外,你還看到了什麼?”羿楠眨巴着眼睛說道:“說實在的,看得久了,就不覺得美了,不過現在仔細看,還是很美,老實說,我還真沒看出什麼?”
彭長宜笑了,說道:“看不出來不怪你,因爲你只是個吹喇叭的記者。我的意思是,這麼美的地方不加以利用,你不覺得可惜嗎?”
“利用,怎麼利用?”羿楠問道。
“既然是水庫,就要發揮水庫的作用。”
“我們沒錢修。”
“不修怎麼能有錢,只有修,纔能有錢。”彭長宜篤定地說着,繼續往前走。
羿楠覺得着彭長宜說得的確很有道理,她甚至感覺,這個年輕的縣長,內心很強大很寬闊,從他嘴裡,很少有抱怨什麼的話,但似乎他對什麼又都有自己的掌控原則,這一點似乎比徐縣長強,跟徐縣長在一起,總是能感受到他很強烈的責任感,這種責任感表現在對一些人和事的強烈不瞞上,讓接近他的人都有一種很壓抑的感覺。
彭長宜繼續說道:“如果修好了,這裡不但可以搞養殖,還可以搞水上公園,周圍再蓋一些別墅,將來,這裡就是三源最著名最漂亮壯觀的風景區,你看吧,還會成爲聚寶盆。”
羿楠說:“以前,除去徐縣長說過這個水庫外,我從沒聽別人提起過這個水庫,這個水庫似乎被人們遺忘了。”
彭長宜聽羿楠又提起徐德強,他心裡很彆扭,可能在羿楠的心目中,誰也比不上徐德強,就連自己爲之激動和興奮的廢水庫,都是在重複着徐德強,他便默不作聲了,低着頭往前走。
可能羿楠也意識到了什麼,又說道:“但是您剛纔的這套話徐縣長沒有說過,也沒有您這樣的願景規劃。您是三源現任的領導幹部中,唯一一個對這個廢水庫感興趣的人,也是唯一一個想重新開發利用它的人。”
“得到女士的表揚,是一件很讓人高興的事。”彭長宜自我調侃着說道。
在回去的路上,彭長宜接到了亢州曹南的電話,曹南說:“老弟,是不是出國了,怎麼電話總也打不通?總不在服務區?”
彭長宜笑了,說道:“剛纔我去山裡的水庫了,那裡沒有信號,您老兄有什麼指示?”不知爲什麼,接到亢州這些故交打來的電話,總能讓彭長宜身心愉悅。
曹南說:“最近跟市長聯繫着嗎?”
“聯繫着。”彭長宜不知道曹南要表達什麼意思。
“那市長住院你知道吧?”
“這個,這個我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在哪兒住院?什麼病?”
“在黨校醫院,前兩天住的院,高燒不退。”
“什麼時候病的?”彭長宜說出這句話後心裡就明白了,一定是那天江帆被袁小姶算計後,他又用冷水洗澡降溫,加之連日來馬不停蹄檢查災情,不病纔怪呢?可是自己第二天給他打電話,他關機,第三天打電話時,他說正在上課,沒跟自己說住院呀?難道他怕自己去看他?
曹南這時說:“他回黨校就病了,當天連課都沒上,整整昏迷了十五六個小時,如果不是小許跟我說,我也不知道,還以爲他回黨校上課呢。”
“都誰在醫院陪他?”彭長宜問道。
“就小許,這他都不讓小許跟着,還讓他回來上班呢,是小許堅持自己留下的。”
“嗯,曹兄,您說吧,要我做什麼?”
曹南說:“那倒不是,我感覺你可能不知道他生病的事,只是想告訴你一聲,我明天去北京看他,你如果有時間回來的話,咱們就一塊去,如果沒有時間我就自己先去,是他讓我過去一趟。”
彭長宜心想,可能江帆讓曹南去醫院有事,就說道:“曹兄,這樣,你去你的,我還不能定,下來我在單去。”
曹南說:“好吧。”
彭長宜合上電話後,心裡就有些牽掛江帆了。羿楠見彭長宜有心事,就小聲跟老顧說她從前面一個音像店下車。
回到辦公室,常務副縣長郭喜來敲門進來,他手裡拿着一卷材料,坐下後說道:“縣長,上面的救災款下來了,你看怎麼分配?”
彭長宜正坐在辦公室,看着對面牆上那張麥苗的大照片,正在想江帆,郭喜來進來跟他說話,他居然當時沒反應過來,而是看着他愣了一會,才說道:“先跟鄔書記商量一下吧。”
郭喜來說:“我跟鄔書記說了,鄔書記說讓咱們政府這邊先拿個意見。”彭長宜聽了這話心裡非常不痛快,這個郭喜來倒是一點都不避嫌,越過他這個縣長,提前跟鄔友福彙報去了,而且還領了聖旨回來。
他沒有立刻表態,今天開春前,中央財政下撥的扶貧種養項目資金,準時到位,記得當時怎麼使用這筆資金的時候,彭長宜就有想法,但是他沒有堅持自己的意見,畢竟,他不太瞭解貧困縣這些資金使用情況,以他的意見那就是上面撥多少,就下發多少,縣裡儘量不截留,哪知,大家聽到他的意見後沒有一個不笑的,郭喜來說,不截留,我們的工作就沒法運轉了。原來,上面撥的資金,真正用到老百姓手裡的並不多。據他了解,中央和省裡,每年都會組織巡查,專門調查這些資金的使用情況,如果縣裡截留,會在賬面上反應的,於是,一般情況下,縣裡就用這筆扶貧款,變作扶貧的具體東西,比如,統一購進果樹豬仔羊牛等,有時也會是農藥化肥籽種,發到農民手中,今年,就購進了鄒子介的一部分糯玉米籽種。後來齊祥告訴他,許多地區使用這些扶貧款時,大都是這樣的路數,貓膩自然也就大同小異了,全國各地都一樣。
救災款可不同於那些扶貧款,他想了是後問道:“老郭,你說怎麼發放?”
郭喜來說:“我的意見還是統一採購一些生活必需品,發放到農民手裡,發放標準就按受災輕重而定。”
如果採購成物品,勢必老百姓得到的會更少,彭長宜想了想說道:“我的意思,既然是救災款,那這次咱們就一分錢都不截留了,全都發下去,而且也不要買東西了,太麻煩,直接發錢,要怎麼使用讓老百姓自己做主,你說這樣行嗎?”
郭喜來想了想,說道:“唉,問題倒是沒有,只是,專家們早就說過,對於貧困地區的扶困,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你給了他錢,他未必就去幹正格的事,興許打牌喝酒去了。”
郭喜來說的也是實情,前幾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支援西部貧困山區一批優質小麥麥種,並且跟農民簽訂了回購合同,但是,這批麥種發放農民手裡後,大部分都被當地農民磨成麪粉吃進了肚裡,那批優質的小麥麥種就這樣被當做了普通糧食,經過人們的腸胃加工後,最終變成了糞土。
這樣的例子固然讓人心痛無奈,但是也不能以偏概全,彭長宜笑了笑說道:“這倒不是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的事,你想想,如果咱們搞統一發放東西,你能知道每個家庭最缺的東西是什麼嗎?咱們買來豬仔,分給農戶,讓他們餵養,長大了賣錢,吃肉,但是如果家裡沒有人打豬草怎麼辦?他興許這時缺的不是豬仔,而是一輛能夠節省時間上下班不遲到的交通工具。我的意思是既然是救災款,覈算後,不管多少,直接發給受災的農戶,讓他們拿着這些錢去置辦他們最急需的生活用品。”
郭喜來想了想,說道:“咱們可是從來都沒有直接發過錢的,沒有這個先例。”
彭長宜在心裡冷笑了一聲,不發錢,是因爲你們這些人沒有油水可揩,但是他嘴上卻說:“我的意見是發錢,這樣咱們工作量也不大,如果發東西工作量大不說,還麻煩,眼下這麼忙,顧不過來。”
郭喜來說道:“要不我再去跟鄔書記商量一下?”
彭長宜聽了他這話心裡就十分的彆扭,政府的工作,我縣長說了都不算,你還要跟書記去商量,他強掩住內心的不快,就把手裡的筆往桌上一扔,隨即站起身來,說道:“好吧。”
儘管彭長宜沒有從臉上和話語中表現出什麼,但是從他扔筆和立刻站起來的動作中不難看出,他生氣了。
也許,眼前這位常委副縣長沒有留意他的動作,也許人家根本就不在乎他的表情,跟他來商量本來就是縣委書記讓他這樣做的,他來彭長宜這裡只是走了個過場而已,有些事不得不知會他一聲,最終決斷還是要聽縣委書記的。所以,郭喜來也沒有在意他這兩個動作中所傳達出的情緒,低頭把那份文件一卷,就走了出去。
彭長宜有些生悶氣,又重新坐在座位上,就歪頭看了看牆上丁一寫的那兩幅《出師表》。他把前《出師表》從前到後默讀了一遍,當讀到“帝曰,我能”時,心緒漸漸平靜下來。
他最近有個習慣,就是每當心情不好或者想發火又不能發的時候,就歪頭看牆上掛着的兩幅《出師表》,由於字跡太小,按說他是看不清的,但是憑着對這篇文章的印象,他能默讀出來,急躁的心境就是在這種專注的辨認過程中平息下來了。
當初,老顧把這兩幅小字掛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時,可能不會想到還有這個功能,老顧也可能因爲是小字,離他越近越好,這樣才掛在南牆靠近窗戶的旁邊,跟彭長宜的辦公桌在一條直線上。那清麗雋永乾淨的小字,只要看上幾眼,無論你心緒多麼煩躁不安,保證能滌盪心神,讓你神清氣爽。
平靜下來的彭長宜最後看了一眼牆上的小字,又低頭看了看錶,他想回家去看江帆,就想先給丁一打個電話。
自從那天晚上後,他沒有給丁一打電話,丁一也沒跟他聯繫,他沒給丁一打,是因爲自己的確事多,有的時候想起來當時沒打,過後就忙忘了,丁一沒給他打,他認爲有可能是她覺得不好意思,也有可能的確是被那場事嚇壞了。在丁一的成長環境裡,她肯定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想到這裡,他剛要撥打電話,桌上的電話就響了。
他停了停,這也是他的習慣,這時,小龐走了進來,說道:“可能是趙書記的電話,他剛問我您在不在。”
彭長宜點點頭,就拿起了話筒,果然是龍泉鄉黨委書記趙豐打來的。趙豐問他晚上有應酬沒有?”
彭長宜故意嘆了一口氣,說道:“我哪有什麼應酬啊,除去你趙書記拿我當回事,沒人誰會拿我當回事?”
彭長宜這樣說是有目的的,自從在會上提出那三條之後,有些人就表現出了明顯的傾向性,像趙豐和樑崗鎮書記樑青河這樣的人,都在往自己這個陣營裡靠,所以,自己也要善於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該表露一下心跡的時候,也要適當表露一下。
果然,趙豐激動地說:“彭縣長,看您說的,我趙豐當然要拿您當回事了,我都不是單純地崇拜您,我是真的佩服您,佩服您爲三源所做的一切,也真心希望能成爲您可以信賴的人,所以,今晚請您喝酒。”
彭長宜笑了,說道:“趙兄,謝謝你,我今天晚上恐怕不行,我想回家,家裡有點事,一個親戚住院了,我要去看一下,等我回來吧,我的確有些事情想跟老兄你討教呢。”